《让词语瘦小，让诗意丰盈》

———黄晓华近期诗歌赏析

                   玄鱼

       首先需对本文标题中的瘦小一词略作说明：瘦者，不讲究词语的丰腴华丽；小者，尽可能不用大词（集合名词、不及物动词）、空词（形容词）也。当然，于诗歌而言，词语是路径，关键是否通畅，路上徜徉的精力花费多了，对于抵达目标多半会有些妨碍。
        言归正传：黄晓华是一位抒情风格的实力诗人。
        不妨让我们先来看看，抒情手法的前世今生，到底发生过怎样的风云坎坷。老祖宗的《诗经》、《楚辞》无不抒写古朴的诗情、到了唐诗宋词规范了一系列内容须符合形式的唯美性抒发，之后到新诗滥觞至今的朦胧诗告一段落，陆陆续续就开始有各种各样的观点来消解诗歌的抒情性，当然也还有不少的诗人在坚持抒情主义。比如上海的实力诗人中，有张烨、徐芳、缪国庆、缪克构、陆新瑾、杨绣丽、王冬青等好几位，黄晓华也是其中的一位曾经沉寂了多年的实力诗人。按照抒情主义的界定，抒情是诗歌的本质。我也赞同如此界定。那么也可以说，若从一首诗歌中感觉不到抒情的氛围，很可能这就不是一首诗歌，也许属于分行的纪实散文、微型小说、甚至只是一段哲理口号或者趣味段子而已。既然抒情是诗歌的本质，肯定抒情方法也多种多样。黄晓华运用的是，以纯熟老到的抒情文笔，多半以正面切入（不是实力诗人正面进入很危险。很可能挖不到诗意）展开联想丰富的吟唱。这得益于他的语词功底和较丰实的知识涵养架构。从而使得黄晓华的吟唱能力令人惊讶。近来他以每月三十多首的高产量“连续作战”，并且也写专题式的组诗，如咏河姆渡历史与今天的十二章，也有对旅游景点的历史遗迹集束型的状物抒情等等。尤其是和诗友间的同题诗唱和，毫无“功利”之嫌(这里所说的“功利”是指较明确的题旨性，如写河姆渡和旅游咏物等)比如：
磨墨，磨一杯上好的酒/从兰亭到醉翁亭/千嶂里，谁醉谁醒/美人并不知道（《磨墨》）
世上有恶人，他们行色匆匆/对我只抱拳不说话（《运刀者说》）
也可以很远，远到掀开墓砖/让两个觉悟的人走出来/在纸上做陌路人（《一张纸的距离》）。再比如：
《推窗见雪》
要推就去推明清那扇窗，南浔或者
西塘，瓦檐下沿河摆开的木格子
像一把口琴，握在大雪手中

只见一只乌篷船，像洁白的往事
浮在流水的五线谱上
被雪吹动

《立  春》
所谓立春，就是有人敲门
走到屋外，却见熟悉的梅花
在南方，雪还没有下
星星依然寒冷

只是星光如马蹄
驮着我想要的事物
已然越过二十四个驿站
悄悄回到了起跑线上
这些都写的洒脱自然,联想丰富，语境优美有空间感。而诗写自然朴实，正是诗歌技艺达到较高阶段的呈现。
        写诗可以“散”，但散就要散得神驰八荒。似散非散，反而让人肚腸痒痒或如隔靴搔痒。读黄晓华诗歌，当然我也喜欢如《祭台》这样不“散漫”，围绕一个点展开诗意的叙述，从而显得整体感更强的构思。
《祭  台》
羊儿，想着你就要被牵走
被一根绳子送往祭台
我就像一片雨中落叶

面对这跟绳子，你无可挣扎
也不能抗拒，眼里满是无助
你不知道绳子尽头
是远方草原，还是一把藏在身后的刀子
是妈妈的怀抱
还是一只沸腾着水或油的铁锅
身不由己，就不必恐惧
老死在草原，和饮泪于刀下
结局都是一样的

我属羊，也看到了那根绳子
在一点点向我伸过来
我挣扎，但也无可抗拒

《向蜈蚣致敬》
在一张药方上，看见蜈蚣
隐藏在十三种植物之间，那些
花草明媚，只有蜈蚣阴晦

感恩炭火与水
明媚和阴晦在药罐里
相互渗透，慢慢和解

我没有顽症，只是吸多了雾霾
在这个冬天，我不断出入药罐
让蜈蚣在身体里醒来
吸净我血液里的杂物

蜈蚣越聚越多，在血脉里
像清道夫，我也在不断蜕变
带着小剂量的毒
像一条蜈蚣

只是那些汤药里的
它们来自阴暗，腐朽和糜烂
而我从植物里汲取了温暖和阳光
触觉像百花照射的春天
《祭台》以祭台和羊的意象演绎，想象构成自我人生命运的虚拟危机。而《向蜈蚣致敬》则观察到诗意罕至的题材领域，不乏略带神秘的，发人所未发之言的洞悉之效。一般而言，多数是很短的诗歌才经常采用一个思路一气呵成的构思，而将稍长的诗也采用如此写法，无疑更能显著传达了诗人的内心世界。而除了黄晓华的常规诗歌写作的作品，即语词比较丰盈，句式中不乏有精致喻象和优美韵律的较稳重的诗歌，我还比较欣赏黄晓华的几组截句短制。现在这种把四句型的诗歌叫做截句，可能是有意要对应古格律诗中的“绝句”吧，这也很有些道理，即要以今之自然而现代“映照”古代格律诗中的束缚和程式化。黄晓华在这类作品有不少的令人惊喜。
《以茶代酒》
茶禅一味，所以以茶代酒
就是禅和酒对饮，你喝喜悦
忧或伤，我饮之间的
空

《元宵节》
团圆的日子在元宵上滚动
滚着滚着就成了泪珠
南来北往的绿皮火车哐戚哐戚
碾碎大江南北的别离歌
以上两首，有对人生万象的智性观察，颇具有张力。
《点  烟》
在打火机的咔嚓声里，我看到了
火苗那头的小女孩，她的
火柴已经划完，火光里的安徒生
对我抱拳说：sorry

《病历卡》
最好像一首诗歌的草稿簿
且都是短句，字迹潦草
更多的地方是留白
把我的健康留在里面
此两首富有生动而合情合理的想象。尤其是后一首中的两句“更多的地方是留白╱把我的健康留在里面”恰好也能做为诗歌创作的真实写照，诗人也在自己其他诗作里，冷静地省察到，必须摒弃年少时遗留的爱用形容词的习惯。形容词一多，留白就没有了。正如病历卡的留白里有“我”的健康，而诗歌的留白里，则可能会有更多隐蔽的诗意。
《七只蛙》
读一首好诗，如听惊雷
惊醒了冬眠在心里的七只蛙
青蛙，牛蛙，雨蛙，草蛙，树蛙，石蛙
和雪蛙

《菊  花》
菊花是个哑巴
也不认识字，但是会画画
把篱笆画在南山下
把自己画在篱笆上

《关灯吃面》
把伤心吃成面
把面吃成一把灰尘
然后把灯打开

《知  道》
诗歌是语言的产物
河姆渡人有没有诗歌
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只有那陶片上的符号知道

《哑  巴》
沉默的人不说话只喝酒
酒的力量能够燃烧
但是他一直沉默，人们
会不会把他当作哑巴

《不  散》
电影在影院里散了，星星
在黎明时散了，鸟
在枪声里散了。不散的是
座椅和天空，还有树

《琵  琶》
在浔阳江头夜饮客
半遮脸，看不清的是弹琵琶的人
在敦煌石窟飞来飞去
看不清的是琵琶

《舐犊情深》
舐犊情深是哺乳动物的事情
鸡年来了，我始终不明白
母鸡咋知道翅膀下的雏
都是自己的孩子
以上八首虽然蕴含不算多，但却写得非常鲜活，充满了机锋灵思。应该说如此灵动不无机趣的诗意撷拾，也能作为稍长诗歌创作手法的借鉴。关键还在于是否抓住了诗意，比如《不散》一诗里，物象排列很平常，然而简要对比中，溢出了一缕淡淡诗意，并且还可以由人联想深层次话题。这就非常适合读者的因人而异。
《想念》
起初只是微弱的光
像一粒种子，风一吹就掉了
就看下面是柴草
还是河水

《绵长》
冬雪深，春雨浅
浓情别绪如雾，风一吹就散
只有河流上的涟漪
平淡，风越吹越绵长
毫无疑问，以上两首短诗可以说是上面截句中的佼佼者，非常优秀。以平常平淡简略得当的词语，悬挂了一幅笔痕清幽，却境界辽远的水墨画。看上去似乎毫不着力的短制，却能体现出诗人笔下的斤两。可以说，这两首，尤其是《想念》一诗，虽短，却颇具情节意象，更是能够作为本文标题“让词语瘦小，让诗意丰盈”的绝好注解。简而丰、静而动、浅而深、灵慧而璞真。其之隽秀可以入诗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