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女性诗词的文化学思考 
   
      常言说：自古红颜多薄命。就连《红楼梦》大观园中的大家闺秀都不例外，更何况是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回顾中国几千年以来的女性遭遇我们不难看出，她们始终是被奴役被压迫的对象。吴江叶氏，明末清初江南的文化望族。其家族多出才女名士。沈宜修，叶纨纨，叶小纨叶小鸾，沈倩君，沈静专，沈智瑶，叶小鸾其父叶绍袁，其舅父沈自炳,尤其以沈宜修母女四人，堪称文坛女杰。以其词风婉雅含蓄，灵秀毓美而备受世人称颂。 
叶小鸾（1616——1632），字琼章，又字瑶期，是沈宜修第三女。自小聪慧，因家贫乏母乳，遂抱于舅母，其舅母张倩倩文才出众，舅父沈君康口授《万首唐人绝句》，《花间词》，皆能目遇成诵。四岁能诵《离骚》，不数遍即能了了。其母沈宜修形容小鸾：鬓发素额，修眉玉颊，丹唇皓齿，端鼻媚靥，明眸善睐，秀色可餐。无妖艳之态，无脂粉之气。生性仁厚，识鉴明达，故最为父母钟爱。却于婚前 5日悴然去世，年仅十七。她早期的诗词多以少女时代的生活为内容，但时常流露出于其年龄不相符的淡淡幽怨和哀愁： 

 
春色三份付水流，风风雨雨送花休。韶光愿自不能留， 
梦里有心堪遁世，醒来无酒自浇愁。独怜闲处最难求。 
--《浣溪沙 送春》 
青女降枝头，已解添愁，暮蝉声咽冷箜篌。试看夜来多少露？草际珠流。 
身世不浮鸥，岁月悠悠，问天可惜片云游，袅袅乘风归去也，直上瀛洲 。 
--《浪淘沙 秋怀》 
往事堪伤，旧游绿遍池塘上。闲愁千丈，暗逐庭芜长。 
自古多情，偏惹多惆怅，添凄怆，寒宵淡月，一片凄凉况。 
--《点绛唇》 
闲闷闲愁不自持，几回消尽又如丝。小庭惆怅日迟迟。 
细雨斜风寒食后，子规残月梦回时。此情试问有谁知？ 
--《浣溪沙》 
我们在上面的词作中不难看出，一个天赐才华的少女，其内心的哀怨，她无处去倾诉，只好寄情于残月，冷露。我们又想追问：如其父叶绍袁的高智商，怎么就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从而酿成两个如花少女的婚姻悲剧？原来袁门对叶家有育秧之恩，袁了凡的儿子袁若思自小就与叶纨纨订有“娃娃亲”，纨纨未及周岁就已许于袁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在襁褓中埋下了姐妹二人的悲剧的种子。在门阀制度严酷，礼教盛行的明末是一个弱女子无力抗拒的。纨纨在回忆小妹的一首词中写道： 

萧瑟西风，啼蛩满院，辘轳声歇。流萤暗照，归思顿添凄切，愁肠空结，从别数更节，念契阔情悰，惊心岁月。旧游梦娇，此恨凭谁先说？渐江天鸟去蘋洲。征鸿不向愁时缺。待听残暮雨梧桐，一夜啼红血。 
--《锁寒窗 忆妹》 
和那个时代的男性不同，女子大都在少女时代就养在深闺人未识，生活大都单调，而且乏味。面临着和大姐纨纨一样的宿命，小鸾便过早成熟。在词句诗行之间时常流露出无法排遣的幽怨。她目睹了大姐的不幸婚姻，就试图断然拒绝融入成人的生活， 甚而至于产生遁世空门，青灯古佛为伴的生活： 
一卷楞严一炷香，蒲团为伴世相忘，三山碧水魂非远，半枕清风梦引长。 
依曲径，傍回廊，竹篱茅舍尽风光，空怜燕子归去来，何事营巢日日忙？ 
晚明时期的理学渐微，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大雷雨，而作为不自由的封建女性中的一员，小鸾的词不只停留在抒发闺阁闲情，她既不同于栊翠庵的妙玉大师，心甘情愿做豪门望族里的金丝雀，来点缀无聊贵族的生活，也不同于嫁鸡随鸡，夫唱妇随的安居太平。她的悲剧就在于她的觉悟。于是，我们在她的词作中便读到了她那个年龄段非常人能理解的幽怨和苦闷： 
天淡水云平，风袅花枝动，罗幕凉生翠袖轻。柳外飞烟共。 
独坐思悠扬，箫管慵拈弄。帐冷西窗一夜香，寂寞凉幽香。 
--《卜算子 秋思 》 
然而，礼教的式微和行将就木不可能马上就会到来。黎明前的黑暗是单凭个体的力量是难以冲破的。更何况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把自己的这种反抗寄托在词中，自然是非一般人所能体味出来的。也正因为如此，她的词才能和其舅母张倩倩，母亲沈宜修，大姐叶纨纨，二姐叶小纨并称为明末叶氏“四大才女”。而小鸾则与李玉照，沈宪英，颜绣琴她们以其词采和思想境界之高而独领风骚。 
红袖香浓日初上，几番无力倩风扶。绿窗时掩闷妆梳。 
一向多慵嫌刺绣，近来聊喜学临书。鸟啼春困落花疏。 

---《浣溪沙 春思 》 

   是年龄还是和小纨与小鸾不同，叶纨纨无论社会阅历都比两个小妹要成熟得多。其词的风格和思想内涵也更为成熟和老道。她擅长于慢词长调，既顺从于深闺制度，但又不免于甘愿作承受幽苦的传统女性角色。像她一样的女词人不在少数。例如吴藻，寇湄等， 叶纨纨有六首《玉蝴蝶》其一云： 
景色浓芳清昼，游丝无力。袅袅轻柔，欲挽春光同住，堪笑难留。 
碧烟侵，旧时罗袖，红香淡，独自妆楼，绣帘幽。弄晴啼鸟，唤雨鸣鸠。 怀古。空目断，万缕新愁，几时休？绿 杨芳草，春梦如秋。 
这首词中，纨纨抒写了三个对象：作为自然的“春天”，作为社会的“扬州”和作为抒情的主人公“自我”。她试图在世俗的红尘中寻找一份宁静和洁净。于是时常参悟《金刚经》和《楞严经》以自我解脱，以万念俱灰万欲皆空的寂寞心态来面对尘世的繁杂。但从佛经上抬起头来，扑入眼帘的恰是“姹紫嫣红都开遍，却这般付与断井颓垣。”这种慢词长调几乎于柳永如出一辙。我们来比较一下两个诗人的长调词就会看到其中的艺术手法和思想境界的相同之处： 
景萧瑟，危楼独立面晴空，恸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渔市孤烟袅寒碧 ， 水村残叶舞愁红 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 临风。想佳丽，别后愁容，镇敛眉峰， 可惜当年，顿乘雨迹云踪。 雅态艳姿正欢恰，落花流水忽已东，无憀恨相思意，正分付征鸿。 

---《雪梅香 秋思》--柳永 
对外在客观环境的观照到对自己内心世界的省察，忽然发现生活被无形且无限的寒冷和黑暗所包围，她只能在雪笺上挥洒笔墨以暂时呼吸想一下，透透空气。 
茫茫春梦谁知道？绿杨一霎东风老，自恨枉多情。浮尘长苦憎。 
草堂青嶂绕，曲岸溪声小，何日遂平生？相期上玉京（隐居者的天堂）。 
在词作中，春梦，绿杨，草堂，青嶂，曲岸，溪声，玉京都是带有浓郁符号意义的诗歌形象，始终离不开遁世和皈依。而柳永词中的危楼，渔市，孤烟，水村，残叶，斜阳，落花，流水同样饱含着无奈和孤寂。唯一不同的是性别的差异。封建社会的女性被禁锢在深闺之中，自然也羡慕男性的自由和洒脱，有时她们也试图转换性别角色来书写一下巾帼情怀： 
闺阁沉思十数年，不能身贵不成仙。读书每羡班超志。 
把酒长吟太白篇。怀壮志，欲冲天，木兰崇嘏事无缘。好把心情付梦诠。 
（——王筠《浣溪沙》） 
   而如李清照，班婕妤，吴藻，秋瑾就更当是巾帼不让须眉，抒写出“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豪迈诗篇。 礼教的存在，从根本上否定了人的“欲望”的合理性，这种“欲望”不单单指人的情 欲 。还包涵着诸如话语权，社会参与意识，自我实现的欲望等。如果说人生是一片汪洋大海。那么，欲望就是帆。正是在欲望的鼓动下，人生才展开了一幅幅壮丽生动的画卷。风的鼓动使生命之舟可以杨帆前进。失去欲望的生命，就象一张孤单而薄如蝉羽的帆，所以“孤帆远影碧空尽”的诗句总是能激发起人的豪迈激情。那么，宗教的“六根清净”应该说从本质上是反人性的。作家史铁生说，人的痛苦的根源是欲望，消灭痛苦的唯一办法就是消灭欲望，但是，人的肉体是欲望唯一的载体，看来，消灭欲望的唯一办法就是消灭肉体，如果这样，那么人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可言。所以我们必须学会承受苦难，宇宙以其亘古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成永恒，至于它有怎样一个人间的俗名，大可忽略不记……欲望越强烈，欲念越焦渴，就如一只火药桶，外部条件即压力达到界限，就会以势不可挡之力量冲破束缚和藩篱，潜伏的欲望就会绽开在充满春天气象的野性的生命之树上。女性解放的主题是什么？谁来率先发起这场可能旷日持久的文化运动？历史并没有留下一点点可供借鉴的遗产。一切都是从未走过的布满荆棘的丛林之路。马克思在《 *** 宣 言》中痛斥了资产阶级把妇女当做私有财产的卑劣行径。资产阶级和容克一听说私有财产实行集体公有制，就诬陷共 产 党要“共产共妻”，因为妇女历来是他们的私有财产。“正式的娼妓制更不要说了，我们的资产阶级还以互相 诱 奸妻子为他们最 大的快乐……”那么在欧洲漫长的中世纪女性的命运也就好不到哪里去。十字军东征到英王室的维多利亚时代，女性始终是处在被禁锢的地位的。贵族的生活的糜烂和腐朽在历史上也曾达到过穷奢极欲的程度。几年前风靡影坛的《泰坦尼克号》的历史背景就是腐朽的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而越是腐朽的时代，女性的遭遇就越悲惨。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实。

   当我们回眸五千年来的中国历史，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自觉的女性的反抗和斗争，其哀怨，忧郁彷徨苦闷只是自发的不满，而非自觉的反抗。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新的思想和价值观念开始冲击着这个牢笼。我们便看到了女性解放的黎明前的曙光，新文化的主将鲁迅就站在前沿。先生的许多文章都有关于妇女解放的精辟的论述，更有一针见血的鞭辟入里剖析和批判。如《娜拉走后怎样》，《南腔北调集 关于妇女解放》，《关于女人》，还有许多散见于其他文章中的文字。其斗争的矛头直指封建礼教。在《关于妇女解放》一文中，鲁迅先生写道：孔子曰：唯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女子与小人归在一类里，但不知道是否也包涵了他的母亲。后来的道学先生们，对于母亲表面上总算是敬重的了。然而虽然如此，中国的为母的女性，还受着自己儿子以外的一切男性的轻蔑。“辛亥革命后，为了参政权，有名的沈佩贞女士曾经一脚踢倒过议员门的守卫。”“这是五四运动后，提倡了妇女解放以来的成绩，不过我们还常常听到职业妇女的痛苦的呻吟。评论家的对于新式女子的讥笑，她们从闺阁走出，到了社会上，其实已成为给大家开玩笑，发炎了发议论的新资料了。” 梁实秋先生也为此等老兄画过活脱脱的嘴脸：“他的人生观中有一些基本认识，即宇宙假如一切均是为了他的舒适而安排下来的。除了在做事赚钱的时候不得不忍气吞声的向人奴颜婢膝外，他总是做出一副老爷相，他的家就是他的国度，他在家里称王。他除了赚钱而吃苦努力外，他是个“伊比鸠派”，他要享受。他高兴的时候，孩子可以骑在他的颈上，他引颈受骑，他可以狗似的满地爬，他不高兴的时候，他看着谁都不顺眼在外受了气，回到家了加倍的发作，他不知道女人的苦楚，女人对于他的殷勤委屈，在他看来就如同犬守户，鸡司晨一样稀松平常，都是自然现象。他说他爱女人，其实他不爱，是享受女人。他不问他给了别人多少，但是他要在别人身上尽量榨取，他觉得他对女人最大的女孩恩惠便是把赚来的钱全部或一部分拿回家来，但他把一卷卷的钞票从衣袋里掏出来的时候，他的脸上的表情骄傲的成分多，亲爱的成分少。好像在说：看我，你行吗？我这样待你，你多幸运。”“假如轮回之说不假，很少有男人情愿下辈子投胎做女人。”在时下许多女同胞被打扮的花枝招展，无非是去向别的男人炫耀自己的能耐，很想给那些个“宁愿坐在宝马里哭”的小妹妹提醒一下：也许有你哭成泪人儿的那么一天。鲁迅先生认为，唯有“战斗”才是妇女解放的出路。“在真的解放之前是战斗。但我并非说女人应该和男人一样的拿枪，我只认为应该不自苟安于目前暂时的位置，而不断的为解放思想，经济等等而战斗，解放了社会就解放了自己。但自然，单为了现存的妇女所独有的桎梏而斗争，也是必要的。” 
   中国封建社会的知识女性对于她们自身遭遇的不满也只能归结于宿命。其反抗的力量在强大的男权压制下显得极为微弱，感受得到生活的苦闷，便归心于世外桃园的 逃离，或者偶尔以戏谑的态度暂时转移性别角色，聊以自我慰藉。有的孤芳自赏又不免孤独，或干脆选择遁入空门以期解脱，想“本自洁来还洁去”但还是难如人愿。曹雪芹笔下的“金陵十二钗”无一例外是男权统治下的牺牲品。而至于蔡文姬，李清照，柳如是等，其巾帼情怀难能可贵的同时，她们最后的结局同样可叹可悲。 
    五四新文化运动给中国女性带来了解放的福音，作为社会的主流统治思想，“礼教”已被扫入了历史的垃圾堆。但是“不平等”依然存在，否则，鲁迅先生不会在“雷峰塔”的倒掉上一论再论。好在，女性群体的觉醒，犹如漫漫长夜里一道霹雳的闪电，划破了笼罩在女性头上的重重历史的阴霾。冯沅君?庐隐，石评梅，谢冰心，凌叔华，丁玲，萧红，白薇，林薇因，杨绛，苏青，张爱玲…… 一大批女性文学家跻身文坛，以一个群体的形式，开始捍卫她们的话语权。而在此之前，父权制以来女性被压抑的历史处境决定了她们的历史性沉默，她们没有历史，没有文学，没有能代表自己的真正意义上的思想家。只能被男人去描写，她们可以是仙女，公主，淑女，贤妻良母。也可以是狐狸精，河东吼狮，母夜叉，母大虫，恶婆，祸国殃民的祸水。她们的手指上戴上了谁的戒指，就注定是谁的终身奴隶。 
    张爱玲十六岁写的历史小说《霸王别姬》就写出了女性的尴尬：“如果他（项羽）是那熠熠的光彩欲花的ambition火焰的太阳，她便是那承受着反射着他的光和力的月亮”。当项羽垓下突围前在帐中熟睡，虞姬独自静夜沉思时，“她怀疑她这样生在世界上的目标究竟是什么”，想到无论项王成功与否，她都“仅仅是他的高亢的英雄的呼啸的一个微弱的回声”。如果项羽成功了她将会得到什么？……  她将得到一个“贵人”的封号，她将穿上华丽的宫装，整日被关在昭华殿阴沉古黯的房子里领略窗子外面的月色，花香和窗子里面的寂寞，她要是老了……虞姬不 敢再往下想。这里，张爱玲的《霸王别姬》不再是英雄--美人的传统叙事。而是新时代觉醒女性的深刻反思。而诸如秋瑾，庐隐，萧红，陈衡哲，袁昌英等大批女性作家的集体亮相，则表明这个群体不再沉默，她们已自觉地在黑暗中开始理性的探索，走她们前辈姐妹们从未想过的光明之路。我们分明已看到女性生命的暗角已开始迸射出光明的烈焰。诚如诗人舒婷所言： 

我如果爱你 
绝不 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 
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 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 
和你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