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惠芳


★绿萝，松开了指头★

下班了，那盆绿萝还守在办公室，
代我值班，看风，听风。
今天，我浇水的时候，
发现它的一个指头松开了，
形状像贝壳。

满树的手掌，一层一层地摊开，
向上，像微微摇摆的波浪。
所有的叶片在摊牌之前，
都是一个隐忍的指头？

贝壳的旁边，
还有一个更小的指头，
藏在手掌之间，
很尖，很绿，很嫩。

贝壳上有一滴水，
像逃逸的珍珠。
仅仅几分钟，水珠不见了。
它承受不了悬空的一生，
便向泥土来了一个扎实的了断。

★花车，停在空坪上★

很逼真的四个轮子，
只有天真的小孩想拉动。
也许，有一群马，
拉着一车的花草，在城市里奔跑。
突然受惊，挣脱了驾驭，
把它遗留在街道边。

小时候，我尝试着推动一辆鸡公车，
只走了几步路，便歪倒在机耕道上。
受伤的是几株刚刚抽穗的稻子。
稻子割了一季又一季，
鸡公车不叫了。

这辆原地不动的花车，也悄无声息。
只有飘远了的芳香，
带着一丝一缕声响。

★楼层高，看见的雨点很大★

雨点下得很有学问。
我也长知识了。
地面上，看下雨，
雨点像逗号。
楼层高，看下雨，
雨点像感叹号。

为什么会这样？
是不是雨点在下降的过程中，
被风吹断了柔软的身子？
还是雨点摇头摆尾，自娱自乐，
分成了上阕与下阕？

★天见晴，看多了云开日出★

黑云压城，但白云更多。
看这架势，就是雷阵雨。
不到十分钟，雨就收工了，
一首短诗的功夫。

天见晴，天继续晴。
一段插曲，让街面湿润了一点，
像喝了半碗汤。
天见晴，看多了云开日出。
曾被屏蔽的光芒，
很像父亲的眼神。
天上，地下，一个模样。

★黑了，就让它黑了★

每天，都是这样：
要黑上几个小时。
冬至，黑得长。夏至，黑得短。
一生中，也就是几十个冬至与夏至，
黑，很快就会过去。

可以感知的黑，
其实是最亲切的一部分。
它们总是处于两级：
或者启发了白，或者接力了白。
与生俱来，不离不弃。

黑了，就让它黑了。
在黑中，起身，行走，停止。
最后的黑，也是最彻底的黑。
无法感知的黑，与我们一样，
再也不会习惯性地，用肘碰一下白。

★去向为北，湘江横竖都是湘江★

湘江一直横在那里，一直竖在那里。
亿万年，湘江横竖都是湘江。
去向为北，没有任何力量使它倒流。
我只是臆想，让湘江回溯一秒，
便让它倒灌了一辈子。

此时此刻，湘江表面有些微亮。
远处的岳麓山很高，线条起伏且幽暗。
山下的楼房，看起来比山更高，像恐龙化石。

我抓住公交车的横杠，横行湘江。
银盆岭大桥的下方，是傅家洲。
清晰时，傅家洲很远。
朦胧时，傅家洲很近。

长沙段，15个沙洲就是15个水淋淋的凉薯。
傅家洲是我准备拎起的一个。
任务相当艰巨。

★不是所有的水都会流入大海★

大海确实大，大得不像大海。
像写不完的作业。

不是所有的水都会流入大海。
大海的能耐，也只是大海那么大。
因为倾斜，水才会朝往大海的方向，
大海占了很大的便宜。

水在行走。
水挥霍了一部分，水并购了一部分，
水窖藏了一部分，水蒸发了一部分。
剩下的，全给了大海。

点点滴滴，积累。
水叠加，像数不清的分币。
零零星星的蓝，很浅，接近于白，
一路浅蓝，汇入大海，才叫深蓝。

★小时候，为什么星星特别多★

小时候，看得最多的，
除了稻穗，就是星星。
一个俯看，一个仰视。
一辈子，保持着两种姿态，就差不多了。

小时候，为什么星星特别多？
满天星星，密密麻麻，
连牛郎与织女的离别，都是那么清晰。
从童年到青年，中年到老年，
星星越望越稀。

是不是彗星太多了？
是不是流星雨太多了？
都不是。
顶天立地，根子在地上，
不知不觉，天空也秃了头。

★母亲的目光，像一块伤湿膏★

20年前写信，靠薄薄的几页纸，
运载一点点泪水。
泪水滴在纸上，有一种听不见的声音。
如今，泪水只能滴在衣襟上，
或粗糙的地上。

70岁的母亲，又老了20年。
纳鞋底的手，已经乏力，
只能向我挥一挥。
抬不高的目光，也烫不伤我的背脊，
似风，轻抚。

我要回家看看。
看看母亲的手，捡拾柔软的目光，
像伤湿膏一样，给我贴上。
父亲走后，我慢慢地有了
挥之不去的伤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