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钝的，需要我们不停地打磨，打磨出光泽、锐角和刃口，来保证我们的七情六欲，来供养我们的喜怒哀乐。于是，有了那些对父母、风雪、枝叶……的凝望，有了那些凝望后笔下的文字。俗话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所以人生总是会不断地失去一些什么。可无论失去什么，唯独不能失去兴趣爱好，爱好产生信仰，信仰产生力量。没有信仰的人生，怎么活也只是一条软绵绵的，有涯的生命线段。”你能想象这些话出自一位外卖小哥之口吗？你能想象《低空飞行》这本诗集出自一位外卖小哥之手吗？

这个认定了“诗歌与我有关”的小哥说，他喜欢被文字点亮的夜空和在文字里涌起的海浪，他喜欢偏僻角落里独自绽放的花朵，在默默无闻中依然不负春光，那沾满污泥却努力绽放的样子，让他怦然心动……和众多的诗人一样，这位小哥用自己的语言写下了自己的生活，记录下自己的经历、见闻和思索。在诗中，他活出了自己的姿态和性格。

谁说展翅就要高飞/低处的飞行也是飞行/也有风声如鸟鸣/有车轮如流星/包装上贴着的订单/白纸黑字，急急如律令/是公文也如神符//从三百六十行里/赶出一个新就业/从二十四节气里/赶出一个小哥节/赶时间的人，从一小时里/赶出六十一分钟/从争分夺秒里赶出一份温情//把秒针和分针铺在路上/像黑白有致的琴键/谁又能说曲高和必寡/这低在大地的声音/才是万物向上的乐章/如果人间有第五个春天/那一定是，小哥的春天

他的诗句，有温度，有态度，坚定而有主张。外卖的工作，使他恨不得从一小时里赶出61分钟，但他于争分夺秒中赶出来的不是急促，不是急躁，不是抱怨，而是“一份温情”。他肯定自我的价值，懂得活着的意义，知道“这低在大地的声音/才是万物向上的乐章”。他不介意低处飞行，因为“低处的飞行也是飞行”，飞在“低处”的小哥，也会迎来他自己的春天。

每到一地/我都习惯打开送餐软件/查看当地的单价和数量/用当地单价加减昆山单价/得出一部分差额/……/我在北京打开送餐软件/仿佛很快/我就可以坐在摇椅上/打开一本诗书/读出抑扬顿挫的声音

诗歌与生活彼此融入，琐碎中有坚实，坚实中有浪漫。

当然，生活不易。他的诗里，有刹车失灵、摔断肋骨的同行兄弟，有在取外卖时看到的，在店里搂着孩子睡着的疲惫至极的老板娘，有一边说脏话一边继续送餐的“女骑手”……外卖小哥王计兵的身边，还有多少兄弟姐妹，为了生活，在重负下忍耐，在伤痛中自我疗愈？

看到路边无意中放飞了手里气球的女人，王计兵心生怜悯：

气球飞了/那个卖气球的女人/先是跟着追/一次次起跳/试图展开翅膀/后来蹲了下来/开始哭//轻也是一种重量/即使向上/有时也能压倒一个人

这真实又无奈的瞬间，遗落在时间深处，也澎湃在他的诗歌里，刺痛了他的心。

短暂的闲暇里，他听同行兄弟谈天唠嗑，看他们“怀着各自的光线/照出各自的影子”，在各自的思绪里怀乡,烦愁或陷入迷惘……身在其中的他，对生活仍怀有敏锐的感知。奔忙中，他放不下身边的众生，始终保有内心的柔软。他将生活的细节、人生的百味变成或短或长的诗行，记录自我，记录他人，也记录时代。

大雨中联系不上订餐人，他写下《你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春雨打得湿行人/打得湿树木、草坪/打得湿午夜路灯/打得湿外卖小哥/却打不湿外卖”，电话屡打不通，“只有一个外卖小哥的内心/持续发霉”。

暴雨中看到一只落单的蚂蚁，他写下《看着树上的小蚂蚁》，与在大树的褶皱里拼命抓握着树皮的小蚂蚁同病相怜：“一只蚂蚁一定有自己的绝望或使命/才会出现在一场雨中/如同一个外卖小哥在雨中的斜坡/拼命护住电瓶桌后座的外卖箱”。

每一场雨后/都会有外卖小哥被淋湿/有时因为雨又快又急/有时因为忘带雨具/这次的雨是慢慢加大的/符合雨的常规/雨衣在餐箱夹层/崭新，折叠工整/多年的经验告诉我/有两条路供我选择/要么停车穿戴整齐/从容应对订单超时/要么继续加速，争分夺秒/我选择了后者……

天地，人间，生命，在同一个空间里展开，日常的物象，被提升到一个更宽更广的视角去观照，留下唏嘘的感叹和深沉的思索。

与时间赛跑的他，时时都在负重前行。风雨交加之下，这个负重前行的人,竟需在是否停下来穿雨衣间踌躇，而他选择的，是继续加速，淋雨前行。

这是外卖小哥王计兵的生活，也是一个群体的雕像，一个社会的缩影。但他没有气馁,现实逼仄，他全力以赴；生活严苛，他报之以歌。在他眼里，“生活处处响亮，生命处处回响/岁月给了我们重重苦难/也对我们恩重如山”。

我们是这个世界/后来的闯入者 所以/生活从不亏欠任何人/是我们一直向世界索取生活/不是我们抓不住时间/而是我们太匆匆/时间抓不住我们//我们总是夸大其词/把愁云形容成悲伤/把小雨形容成河流/而我们一生的悲伤/不过是时间的两颗眼泪/白天一颗，夜晚一颗/我们的快乐也是

不同的经历、视角、心态和思维方式，成就了他与众不同的诗歌，也使他更加超脱。他于淡定中化解苦难，向世界送去关怀，也接受人间的暖意。他的内心安定从容，通透明亮。他怀着温情捕捉温情，怀着感恩表达谢意，向家人、朋友、同行乃至陌生人。生活，亦常于不经意间向他袒露温柔的一面。

有时沉默也是一种温柔/当顾客接过外卖/没有因为超时大发雷霆/而是默默注视外卖小哥/消失在大雨之中

他细腻敏感，随时将生活中触动的瞬间写到纸上，用文字记录真实的人生和时光流转，抒发内心的真挚情感。

来自于乡村、奔波于城市的他，思绪无法不在城乡之间轮回转换，并在诗歌中留下影像。在乡村，老村拆除重建，整齐划一的青砖小楼和现代化小区——丽水园金水园玉水园，取代了王家庄刘家庄李家庄。“当我想起这些熟悉的名字/好想好好哭一会儿/然后重新擦干眼泪。”

在城市，“这些耸立的高楼/是现代工业在大地上/夯下的一枚枚钉子/大地要承受多少穿身之苦/要多疼，才能挂住我们/在这动荡的人间/一挂就是一辈子/大地已经尽力了/可有的人还是提前/掉了下来。”

城市乡村，他乡故乡，当两种生活、两种场景在他的生命中交错展开，他的诗歌也在两地之间顾盼感慨：“异乡的霓虹每亮起一盏/故乡，就会有一扇窗口/灯光熄灭。”

头上新生的白发，遁入尘埃的先人，晚归中的父亲和等待中的母亲，乃至砖缝里奋力生长的一丛小草，都于不经意间触动他，勾起内心的疼痛，或陷入莫名的感伤，但他不悲观，不消沉，他坚信“即使一个人的一生轻于落叶/秋天也会赋予命，铁一样的红”。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他要循着自己的轨迹，活出自己的精彩。他的餐箱里带着外卖，也带着诗歌，尽管他是一个“用速度生活的人”，尽管他不得不在一小时里挤出61分钟，但在马不停蹄的节奏里，他依然与诗歌相遇。

我餐箱的夹缝/仍然装着一本诗集/上次洒餐的胡辣汤/今天洒餐的麻辣烫/和一首首诗歌混合着/用百味品味百味

诗歌手稿，时时掖在他的餐箱里。

晚上下班后/餐箱里的诗歌手稿/因为洒餐受潮/字体只剩下了/一些分辨不清的痕迹/就像一首诗死后/只留下了一些/黑色的骨头

他对这个世界心怀眷恋呀！枝叶关情，万物与他息息相关。沿途的荒草,他不愿意叫它们荒草。在他眼里，那是“到处挤满的蓬勃的生命”。路边的小花恣意绚烂，也激励他活出绽放的人生。

大地上有很多小花/小到把任何一朵挑出来/都是笔画的一次停顿/愣神或喷嚏/但它的确是一朵花/仔细看/它也一瓣一瓣努力/伸展、翻卷、后仰/相互配合着怒放/如果只是就一朵/一定是草的一次意外/可它们那么多/一朵挨着一朵，一片挨着一片/这么小的花，认真地开着/认真地爱着这个世界//在网上，我没有检索到它们的名字/科目、类别、属性/自从我遇到了它们/我就一直努力开放着自己/您好，您的外卖到了/祝您用餐愉快

有时他在诗中调侃自嘲：

从未如此/频繁更换手里的美食/像一个美食家/从未如此/频繁出入各种宾馆、酒店/像一个有钱人/从未如此/把奔走的秒针/看成是飞舞的刀子/从未如此/在各种门缝处与人交接/像某种握手/从未如此/一直面带笑容/像一尊弥勒佛

他在生活中打量自己，也打量世界，生活局限，然而精神自由。往来穿梭和呼吸吐纳之间，他时刻与世界作着良性的互动。

送餐途中，他被草坪上支着帐篷休闲嬉戏的一家三口吸引。他将他们想象成自己，梦想于顷刻间放飞，藉由诗歌进入一片隐秘之地。

事实是这样/我一面骑着车子/一面唱着歌/在一首曲子的转音处/突然停了下来/像一朵花，在芳菲的尽头/停顿了一下/为了秋天的果实/做足准备

这就是蓬勃的生命该有的样子吧？人世艰辛，然而诗歌美好；世事沧桑，然而初心依旧。在《外卖员喜欢雨天》这首诗里，他将风霜里穿行的自己想象成高傲的海燕，披荆斩棘，风雨无阻。坎坷中，他引领着道路前行。

飞鸟的路在空中/鱼的路在水里/它们到了哪里，路/就延伸到哪里/真正的路是无形的/只有人类/才需要道路的指引

在《奔跑的蓝》里，“一个个骑手化身一道道蓝光/切割叠加，把日子组合成/我们想要的样子”，这速度的蓝，“是降落的天空，是行走的大海/是蓝和蓝的N次方”。而他是其中的一个，也是特别的一个。现实与理想交织交错，赋予他不一样的人生。

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从心所欲，顺其自然。在他看来，“没有圆满的人生，而人生中的残缺，仿佛正是生命努力的意义。因为残缺，所以我们追求圆满。我们不断努力，不断奋斗，不断追求，构成了活着的意义”。

低空中飞行，高蹈中存在。合上书本，我只想说，让这样的诗歌再多一些吧，让这样的人生得以彰显。

（作者系作家出版社编审）

编辑：池木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