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巨人传说》与江河《追日》对比阅读

杨超群

夸父追日，是上古神话之一。夸父，这位幽冥之子，力大无穷，双臂缠蟒，两耳垂挂黄蛇，他跨步如风追赶酷日，口渴难耐之际，饮尽黄河、渭河之水，后虽道渴而死，但临终前他奋力掷出手中蛇杖，化作灼灼桃林……怎么样看待夸父这一神话形象，怎么样解构夸父追日的精神，历来众说纷纭。享誉中外文坛的著名诗人余光中和知名实力派诗人江河，登高唱远，为我们弹奏了两曲黄钟大吕。

余光中先生的《巨人传说》（读《夸父》）精炼隽永：“为什么要苦苦挽救黄昏呢？/那只是落日的背影/也不必吸尽大泽与长河/那只是落日的倒影/与其穷追苍茫的暮景/——何不回身挥杖/迎面奔向新绽放的旭阳/去探千瓣之光的蕊心？/壮士的前途不在昨夜，在明晨/西奔是徒劳，奔回东方吧/既然是追不上了，就撞上。”江河的《追日》则佳篇长构：“上路的那天，他已经老了/否则他不去追太阳/青春本身就是太阳/上路的那天他作过祭祀/他在血中重见光辉，他听见/土里血里天上都是鼓声/他默念地站着扭着，一个人/一左一右跳了很久/仪式已外无非长年献技/他把蛇盘了挂在耳朵上/把蛇拉直拿在手上/疯疯癫癫地戏耍/太阳不喜欢寂寞//蛇信子尖尖的火苗使他想到童年/蔓延地流窜到心里/传说他渴得喝干了渭水黄河/其实他把自己斟满了递给太阳/其实他和太阳彼此早有醉意/他把自己在阳光中洗过又晒干/他把自己坎坎坷坷地铺在地上/有道路有皱纹有干枯的湖//太阳安顿在他心里的时候/他发觉太阳很软，软得发疼。可以摸一下了，他老了/手指抖得和阳光一样/可以离开了，随即把手杖扔向天边/有人在春天的草上拾到一根柴禾/抬起头来，漫山遍野滚动着桃子。”

面对同一题材，余光中和江河各骋神思，互展诗技。对比这两首诗，我们不难发现：余诗以议论取胜，开篇设问劈空而来，引人深思。中间用“落日”、“暮景”、“昨夜”与“旭阳”、“明晨”展开强烈对比，在层层否定之后，用动词“撞”撞出了诗人鲜明的审美意愿。诗的结构是毫无希望的苦苦追挽——不如断然改变。江河的诗则以象征取胜，以夸父追日全过程构筑全篇，从决心超越自我，到上路追寻，到路上的青春劲舞，再到与太阳合而为一，到最后获得新生，全诗的深层结构是太阳精神——新的民族精神。作为说理诗，余光中先生这首诗整体风格简洁明快，充溢着哲学思考。作为象征诗，江河的《追日》平和沉稳，节奏舒缓，语言极具色彩和情韵，阴柔的形式之美与阳刚的神韵之美和谐结合。

这两首诗表达方式不同，美学风格也不同，乍看诗的旨意好像也不相同，但实际上都站在开掘民族精神的高度，赋予了民族精神以新的内涵。               

《巨人传说》一诗中“壮士的前途不在昨夜，在明晨”是纲，诗人断言否定耗尽青春与能量的无望追求，扬弃深陷于困境的理想与信念，要求人们正视现实，重新确认前进的方向，奔向花蕊绽放的光源。“上路的那天，他已经老了/否则他不去追太阳/青春本身就是太阳”，这三句是《追日》一诗的纲，它改变了人与大自然对立的悲壮本义，赋予青春就是太阳的新的意蕴，对民族传统精神进行反省和重铸，诗人坚信经过血与火的熔炼，新的民族精神就会安顿在内心“漫山遍野滚动着桃子”，“新生”是一种必然。江河《追日》是植根于传统土壤里绽出的“新芽”，淡化苦难，淡化古典神话的悲剧意义；余光中的《巨人传说》则是一种巨变，因而需要从赞美“新生”的角度出发，强调苦难，强化古典神话的悲剧本质。两首诗都包含忧患意识、变革意识、创新意识与超越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