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河

竹篮打水

多少年来，晚霞美如红尘时

我拿着师父珍惜的小竹篮打水

浇给河边孤单的小苹果树

树是师父栽种的，竹篮是

一位女施主留下的

多少年来，平静的河水

看着我光滑的下巴长满了胡须

然后一阵涟漪，也有了苍老的面容

我遵循师父的教导用竹篮打水

每天体会一次什么是空

苹果树也从一粒种子长大

今年春天开了第一次花，可师父

已沧桑如泥。他最后的叮嘱是

用竹篮打点水来，他要洗洗身子

最后一次，我用竹篮打水

看着这闪耀光亮的竹器，突然

发现了它的干净：每一次打水

它只是清洗了一次自身

我提着空而干净的竹篮

到含笑远去的师父前

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人情

    ——致木心先生

从前，吃饭的时辰

路上遇见一个人

便问：您吃了吗

经过一家门前

家主人必邀：您来一起吃啊

从前，一家人有事

百家人帮

喜事，同喜

丧事，同哀

互相给予安慰

从前，世界很小

时光很慢

每个人都是

熟悉的人

菊花蜜

    ——致陶潜公

菊花开了。它骄傲于

自己的孤独。酷阳，烈风

几个月的干旱，又奈它何

这个伟大的战士谦逊地

绽放着苦涩的笑容

多么舒展啊，秋风

广阔的原野上

只有粗犷的自由在奔跑

多么高亢啊，秋风

深蓝的天空中

神秘的命运自我洁净

而菊花痛饮着自己的肉身

所泡的美酒。蜜蜂醉舞

它们将酿造一年中最后的蜜

诀别

他带着自己的琴赶路，日夜兼程

当他走到汉水边，让真正的流水

在眼前流过，对面的高山早已坍塌

一声崩裂的叹息结束了

两人诉说与倾听的命运

他停了下来，并非无路可走

只是再也不想走。他历尽沧桑

琴也变成了一根老木

江汉上空的弦响早已如云消散

茫茫夜空，星星互相打着

遥远的照面。他举起那人的斧子

劈向那根老木头。他从没有想到

高山的力量远远大过流水的力量

沉重，有力，狠狠地一击

琴身便分为两半

诉说还是诉说，倾听还是倾听

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彼此依伴

万物死寂一片

万古的孤独亦如斯

他生起一堆火，照亮了自己

那堆火，燃烧着流水的声音

生长成一座高山

他想起某个夜晚，那人

打完柴回来，给他生起一堆火

火光温暖了两人

“善哉，峨峨兮高山

善哉，洋洋兮流水”

多么好啊，多么好啊

一个是流水，一个是高山

一个把另一个要听的话说出

一个把另一个要说的话听到

一个义无反顾地选择远离尘嚣

一个持之以恒地完成艰苦生活

从今往后，山高水长

最后的流水是大海

最后的高山是云峰

一轮明月

“我有很多母亲，我的生母最苦”

看弘一法师的传记片：《一轮明月》

法师的这句旁白，让我突然

泪流满面。那时的法师还是一个

青年才俊：写诗，作曲，弹琴

演戏，画画，恋爱。俗名李叔同

最苦的母亲去世时

他以自己的歌诗和琴声送别

是什么原因让他又突然

别离娇妻弱子，皈依佛门

我一直不知。长亭外，古道边

大爱碧连天。他守最严的戒律

做了最苦的和尚。他是要

把生母的苦再受一遍，以回答

什么是慈悲。这也像一轮明月：

经受住多深的黑暗，才有着

多大的光明

仿《咏怀》

冬天死亡的几十盆花草

只带来了稍纵即逝的

小悲伤。现在，每一盆

看似枯竭的沉默

都在呼吸。“我不能泯然于众人中”

这是某人的宣言

做个固执己见的人并不容易

正如一个人要成就自己多么难

他们以为有永恒的形象

有不朽的声音，便是完美、经典

我试过，并为之不懈努力

而终放弃。我喜欢

活生生的生活。尽管

每一天没什么不同

但它们绝不是固定的

不是机器绘制的圆

也不是红绿灯

更不是完全同意或一味反对

是的，横不是绝对的平

竖不是绝对的直

它们看上去又全是这样

我把众人也分裂成一个个

个人，把泥土晒成沙粒

它们普遍、寻常而不固定

突破

魏晋乱世中，诗人们唱了

二百年的忧郁之歌。一代枭雄曹操

无可奈何地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竹林七贤们，也大都如此

阮籍不断地咏怀，咏怀

嵇康的《广陵散》，据说听到的人

都要吐出血来

鲍照行路难，左思狂咏史

只有老陶，渊明先生，从中突破

真正做了个农民。种豆釆菊，饮酒乞食

不求甚解读书，弹无弦之琴

终于看透生死，托体山阿

改变了一个时代的气质，并以此

影响到我大唐王朝，始扬眉吐气

舒缓

这是开始吗？这么漫长的开始？

我倾听着一支舒缓的曲子

它诉说尽了平凡的人生

平安，喜乐，小小的波澜

我一直以为会有大事发生呢

我以为爱情会天长地久

友谊会坚如磐石。我停留在

众多的开始里。突然

它结束了。它是什么

如此偶然，短暂

好像今夜一阵阵的凉风

吹过我的书桌，轻轻地掀起

一张纸。它消失了，那张纸

继续平静地等待着。这一切

都那么好。都像是，未曾发生

如斯

风吹着吹着，遇上墙软了

水流着流着，遇上沙没了

火烧着烧着，自个烧熄了

我想着想着，就痛了下

曾经相爱的人儿啊

爱着爱着，到了土里

从高处到低处

年轻时，我喜欢高处

孤立于人群，放眼世界

每天回家，享受着脱离地面的

快乐，也脱离那些低级趣味

在高处，与夕阳、云朵为伍

俯视芸芸众生，为孩子们的

欢闹心悦，为市井的吵闹心焦

我已经在高处住了二十年

从一个顶层到另一个顶层

二十年，足够培养一个人

寂寥的品性

去年起，我渴望住在低处

朋友称我要落地

出门即是生活，抬头便见邻居

与小草、落叶为伍

关心柴米油盐。事来了

跑得很快，不再东张西望

没事时，学株植物，生根

把自己扎在地上，牢牢地

月夜

今晚的月亮很圆，很大

人们的赞美声高达苍穹

但与繁星相比，它仍然孤独

而每一颗星其实有着

更遥远的孤独。与此相仿

一个独自看月亮的人，也在江边

充分显示着他的孤独性

他把庙堂藏得很深

听着近处的蛙鸣有一声没一声

远处的狗吠爆发一阵后

也不再有响应。天地与我并生

万物与我同一。由庄生在地底

的呓语，他不禁有所疑问

彼何人斯？彼何月斯

彼何天地万物斯

这非滔滔流过的江水

所能回答

（“头条诗人”总第442期，内容选自《十月》2021年第2期）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