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哪里？对于行者而言，那就是远方。”

这是诗人王国侧喜欢的一句话，故乡一词在他眼中，就是从世俗中退出，让心灵获得安顿和力量。年过而立，他离开故乡文成，又一次过上了自在生活，在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中，给了思想更广阔的驰骋空间。这一次他在首都师范大学做了驻校诗人，《行者》面世，他享受自由，同时承受着自由的代价。

《行者》共分为四个部分，以“行”贯穿，整部诗集呈现出诗人对于美好事物的追求。诗人以“行”为“爱”，无论亲情、友情、爱情，无论动物植物、山川河流、沙漠湖泊，没有成见和偏见，没有分别和对立。

对于“行走”，他说：行者行着人间正道，心在空中搬砖，想筑一座天空之城，收留自己疲惫不堪的灵魂。

王国侧表示，行走的背景是故乡，而故乡是“一生都走不出”的，故乡又总是模糊不清，难以抵达，“我走在路上，遇到的熟人越来越多，亲人越来越少。”

7月4日，长江商报记者就故乡和行走两个关键词访问了诗人王国侧。

故乡是悬在腮边的一滴泪

长江商报：在诗中，我们认识了你的故乡包山底，可以说像约克纳帕塔法县杰弗生镇之于福克纳、高密县东北乡之于莫言一样，浙江省文成县包山底是你诗歌中一个永恒的主题，它在其中占据着一个什么样的分量？

王国侧：包山底是我的根据地，是我的万物之源。

我的包山底，整个村子的人都姓王。村里建有一个祠堂，摆放列祖列宗牌位，各家楼阁供有祖先灵位。那里乡情淳朴，留有古风。虽未达到“不学诗无以言”和“不学礼无以立”，但基本上都遵循“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

我心目中的包山底是生态的、诗意的，我诗歌中的包山底既不全是历史，也不全是现实，我能深深体会包山底人的苦难，洞悉包山底众生的生存本相。我的视角在包山底的底层，抒情主体是父亲、祖母、外祖父这些名不经传的乡民，呈现了他们无法自我掌控的悲苦命运，并始终站在包山底这些弱势人的一边；现实中的包山底犹如我的为人，可以一览无余。

长江商报：我们在你的诗歌中看到的是一个让人忧伤的故乡，对于这个故乡，你用的是“真实的还原”还是“诗意的夸张”？

王国侧：故乡，只是我的一个梦！对于行者而言，那就是远方。昆德拉说“人的一生注定扎根于前十年中”，人在童年和少年确定的内心基调，会影响其一生。因此每个人心里都有两个故乡，其一是过去，其二是现在的。过去的梦幻为现实的阳光所冲破，只剩下了悲哀。

其实故乡就是一滴泪，悬挂在腮边的，欲落未落，是一颗粮食，梗在喉咙里，难以下咽。

我写包山底，自然平实，见证时代，记录情感。我想通过诗歌，呈现我眼里小小的缩影和还原生活的真实。

离开故乡是为了看得更清楚

长江商报：从你的诗集《在路上》到这本诗集《行者》，可以看出你一直在不停的行走，这些诗里记录着你的足迹。这种离开又回来的过程是不是有助于你用另一种目光来审视自己的故乡？

王国侧：今天包山底距离我一千六百公里，故乡和我已经相隔三十余年。我们每个人都是由故乡出走，兜兜转转，最后的目的地还是故乡。

包山底在我身体上刻下了烙印，它是出发点，也是归宿，从故乡出发，寻找故乡。这看似是悖论，却是十分真切和深刻的体验。

如果只是在故乡，就会“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看不清故乡的样子。眼前的一切都是再熟悉不过的，熟悉到让人习惯，让人觉得就是这样、从来如此。无论是故乡带来的痛苦还是欢乐，都会被习惯这个巨大的熨斗烫平，没有什么褶皱了。因此一直停留在故乡的人反而会觉得对故乡无话可说，不知故乡为何物。

只有离开了，故乡才成为故乡。在“别处”、“异乡”这些参照物的映照下，故乡才渐渐呈现出它的形状。行者的出走，就是去丈量世界，以此确定故乡的位置。我走了许许多多的地方，最终才能够在世界的坐标上说出故乡。

长江商报：你的诗歌以“文成”、“包山底”为背景，对故乡反复吟唱，如今的它跟过去有什么不同？

王国侧：现在不仅“包山底的小溪不见了”，“公猪都住上了别墅”，每天的新闻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力，直把故乡作异乡了。在城市化的过程中，乡村不再是静谧和不变的，包山底不是从前的那个包山底了。乡村是城市永远的乡愁，城市是乡村的最后丧礼。

如果说出走、到异乡去是在空间维度上认识故乡，那么在城市化的今天回望从前的乡村，就是在时间维度上认识故乡。行者不仅是在世界上行走，也是在时间上行走。然而地理上的故乡可以回去，时间上的故乡却难以回去。

长江商报：在你的很多诗歌里都充盈着魏晋、唐宋的诗意，有在名胜古迹的凭吊怀古—《嘉峪关怀古》《岳阳楼记》《鹳雀楼下》等；还有在现实生活中与文朋诗友的欢宴唱和—《宿桐庐同柯平、嵇亦工、马叙醉后作》《兰溪送马叙至乐清》《富春山与柯平书》等，你怎么看古代的诗作？

王国侧：魏晋名士将生命寄托于风雅与竹林，王维、陶渊明、谢灵运们寄情于山水，与其说他们在与现世保持距离，不如说他们以高于凡俗的智慧禅心观照我们所选择的尘世。

中国古代的诗人大多数是写山水诗的高手，行迹所至，记游唱酬，留下来诸多脍炙人口的优秀佳作。而现代诗人已经基本上失去了这种能力。

长江商报：在你眼里，真正的诗人是什么样子的？写诗又为你铸造了什么样的精神世界？

王国侧：人生有些事情永远是无奈的，精神的自由或许可以让我们保持一种平衡。写诗这一种自觉的行为，可以把良心、道义、责任与审美结合起来，在真切的物质生活的表层下对精神世界做些探求、体悟生命，还原生活的真实面目。一个真正优秀的诗人，他没有心机、不圆滑，他质朴简洁，像空气一样简单、平凡和从容，让人很容易忘记他的存在。

我写诗是在尘世中反观诸己，认真地思考尘世的味道，守住了乡村，审视了城市。

最早的文艺熏陶来自说书艺人

长江商报：你的这本《行走》形容词用得特别少，动词多，这是你写诗的特色吗？诗人和读者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样的？

王国侧：写诗，贵有独得。清刘熙载评论“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的诗句时说：“上四字共知也，下五字独得也。凡佳章中必有独得之句。”

诗歌是很个人化的，甚至说诗歌就是一个人的心灵日记，记录对这个人间的感受、体验、冥思。诗歌不存在写什么的问题，关键是怎么写，对于写诗，我永远在盲人摸象。对于诗歌，我没有门户之见，无论学院还是口语，不管庙堂还是江湖，我可以正邪不分、兼容并蓄。

诗，不是说明文，不必把时间、地点、来龙去脉介绍得十分清楚，应该留下些空间给读者。任何一首好诗都是诗人和读者共同创造的。诗若伟大，读者也要伟大，读者若伟大，诗才能伟大，二者缺一不可。

长江商报：诗与日常的世俗生活是对立的吗？

王国侧：我是小人无大志，写诗如果可以谋稻粱，我愿意，哪怕弯腰半天，只换一斗米。我最初的人生理想是吃饱饭，从有记忆开始，做梦都想着吃白米饭拌猪油。最早的文艺熏陶来自一个说书艺人，每年农闲来村子里唱的道情和温州鼓词。

长江商报：你认为对于一个时代来说，诗人的意义在哪里？

王国侧：一个成熟的诗人应该“轻视诗歌”。这里说“轻视”，主要是指能够用一种平和的心态来理解诗歌，同时要否定自己。只有时时地反省和面对自己，才能认识自己。认识自己并不容易，否定自己同样困难，人最容易自以为是和固执已见。

诗歌不是什么名山事业。我写诗没有目的，生活更没有目的，请原谅我是一个庸常、低俗的人。我纠结于生活，也说过虚伪的话，内心不止一只魔鬼，我羞于称自己为诗人。

人物名片

慕白

又名王国侧。

慕白代表作

《我把故乡弄丢了》

走过的路都是他乡

包括村庄，房舍

玫瑰色的少女

我是没有故乡的人

风、云、苍茫的暮色

远行者身影

藏匿在一声驼铃的辽阔里

我离家时

曾背走了家乡的一口井

还带走了包山底纯朴的乡音

一不小心却又都弄丢了

现在,我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欠着故乡的债

在这个世界上游荡

像一个被彻底打败的逃兵

其实故乡就是一滴泪

悬挂在腮边的

欲落未落

是一颗粮食，梗在喉咙里

难以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