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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80 李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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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琬，1991年生于湖北武汉，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在读。作品发表于《诗刊》《诗林》《飞地》《上海文学》《散文》等刊物，并收入《诗歌选粹》等选本。获2015年第九届未名诗歌奖。

“李琬的《城市》让我想到卡瓦菲斯的同题诗作，后者以温柔的语调诠释了城市与居民之间的共生关系，在他看来，不仅是人寓居于城市之中，城市同样栖身于人体之内：‘你不会找到一个新的国家，不会找到另一片海岸。/这个城市会永远跟踪你。’由此，我们不难理解李琬在面对城市时显现出的自我思省的深度。原诗中，观看者似乎置身于车厢，一个‘单性繁殖着的空间’里，透过玻璃，阅读暴雨中的城市；而城市作为容纳了偏执幻想的混沌图像，也挑逗着侦察者对时间与存在的体验。可以看出，李琬的诗歌拥有同龄人的作品较为缺乏的力量感，她不回避宏大的词汇与恢宏的想象，必要之时敢于直接采取美声唱法，这些特质都与其精神的历练与写作的自信密不可分。”

——蔌弦评

《河狸》

她熟练而端静的镜头

看起来很空，

某个机敏的角色即将闯入，

廓清寒风中过时的流言。

刚刚清理停用的号码

和不慎刮破的丝袜，

她又洗净了略显晦暗的肤色和眼神。

园地为她再次变薄的绸衫

献出贫瘠的仰慕者：几行紫色香袋，

好在数量并不算少。

河岸的樱和李

展示两种相反的年纪，

在她善于翻新的粉色指尖下

混合羡慕和不屑。

脸颊的丁香气味

却供认出一位不会怠慢的工匠，

用精心建筑的水坝拦截时间的幽深。

但她不甚留意，所有的盛景

在那仍旧乌黑的鬓边喷薄

更牢不可破的循环。

只是不动声色地写信，记日记，

偶尔翻动午夜跃起的红桃杰克。

仿佛季节不会轻易暴露它的门扉，

也不会因日渐湍急的水流

扰乱那半藏起的娟秀心迹。

《中学时期的集体旅行》

你将要迟到，你跳上车

低声宣布

不同于某次考试的私人时刻表。

意外的是，同学们也从未互相提示

旅馆旁有果园，叶子的桡手

划进围墙上方钟爱的阴暗。

司机将两次绕过不佳路线，

他的口音陌生，呼唤被动的人

解决复杂事件。

你们没有去果园，

少数通道也变得涟漪般散漫。

毕竟，整个夏季像孤立的一天

那样令人昏沉。

剩下的，只需怀念一些好运的征兆，

或被荣誉所伤的危险。

它们正在带来

一个多么晴朗而漫长的中午。

《浪潮》

那时站在海里，海浪要过来，

脚下的硬石如凹陷的双颊。

水加速震动，使我乐于把头埋进海水，

像数吨丝绒构成的巨鲸之腹，窒息被切分成

许多卑微个体隔开的小密室。

老朋友，总有一天，瞬间和决定

变得极为困难。

亲人问候的平安节，每天都是；

世界图像，在紧握的情人双手里冻僵。

还企求什么？你说你不再需要

充满负疚的生存，像珊瑚虫盲目的摇曳。

你一遍一遍诉说你的羞愧，那些被你反复伤害

却毫不察觉的人，特别是女人……

这么想没错，但你不该害怕这些水，

它们曾在梦中沉没每个贪恋幸福的小孩子！

你应该像我一样，原谅那让你害怕的

“没有掌握的、遮蔽的、迷乱的东西”。

它们建造了我们栖身的大陆架，颤抖，

像每次失眠时你手中的瓷杯托盘。

《月湖》

每年暑假，总要和父母

去他们散步的地方。

虽然来过多次，也仿佛从未到过。

我这样夸张形容嘈杂都市里

压低声音的灰蓝湖水。

漫无目的地走着，像阴天的蜻蜓。

只有水中的根茎是有趣的，

半梦半醒的手指擎出水浮莲（或凤眼蓝）。

父亲为残余的乡村回忆命名，

这些植物曾被他用来喂猪。

拐弯处还有座蝴蝶博物馆，

外观略显灰暗，幸好已经关门。

能变出比我十岁在遥远海边见过的

更美的标本吗？

他们接着向我热情推荐

一家新开的餐厅，

三个人能坐在那里乘凉，

粥面的锅巴搅起气泡，

应和着过于关切的言辞。

母亲赞扬道，她见证的新政

缓解了国家餐桌的高血压。

我连忙附和，善于用好语气

置换婚恋观，偶尔涌起的希望

在瓷盘间隙沉降。

沉默时，我环视这一切，

也许父母将拥有愉悦的晚年。

整个公园安静，音乐厅旁的荷叶

似乎比高雅艺术更令人满意。

从这高楼的窗子一瞥，

你能看见月湖，像只盛满的茶碗

静止不动，在大陆的中部。 

《旅行家》

当你坐错了车，

整个北欧都类似得如同工厂，

黄油的屋顶、树干和脑袋

从地平线上不断生产出来。

你就要继续迷路，拍照

或者和陌生人打招呼了。

直到一个流浪汉，

仿佛是窘迫地逼近星球的几何街区，

向你走来，甚至朝你说话。

他向你要一块钱。

他一开始是破坏、既而是增殖了

你训练过的风景。

一半是出于诚实的记忆，

一半是出于良好的道德，

你告诉他：没有现金。

他道歉，紧张地揉着

卷心菜般的裤边，

像一只海胆点着头向你说对不起。

当你再次坐上车，突然发现

书包里仍有许多硬币，

你将当时的感受追认为愧疚，

并在无人的车厢里沉默一会儿，

仿佛真的有“善”被藏起。

就像任何带有哲学或罪恶的事物，

他或许也是你幻想出来的，

连同他肮脏的脸、手和衣服，

如此真实，你甚至不知道

大量的言辞是否出于

紊乱的睡眠和太多咖啡因。

《校园导览》

在桌前读了很多页，

我突然不能继续。

我仍然需要推开单薄的灰绿色木门

向你讲述我所知道的

细小的坟墓。

它们是公众目光下

蹑足的风景区：自身移动

却不能被移动的事物。

（尽管看上去事情恰恰相反。）

我穿过，它就继续变得陌生。

每一座工地的徒劳之声像燕子，

在我们虚拟的社会器官里穿梭。

一片泥土将在你面前凸起，

它受到逼迫的前额

留下宽大的车辙，积存着闪光的雨水

和难以置信的回忆。

想起我最初来到，也是相似景象：

冬季脏污的泥地，腊梅撑破骨头，

急速扩张的冷空气

让我在狭小怪诞的地形里

觊觎一些合群的理由。

此时，我不再感到惊讶，

脚下的地面散发出秋季应有的

阴冷和微甜，比来自半晴天空的气味

更重、更需要陷身其中。

往西走，你还会看到一些三合院，

灰瓦和山墙的当代幽灵

取代了我曾俯身拾起并立刻遗忘的

蔷薇科纪念物。

我们曾经用勇气做出的假设

也被悄悄改动过了。

你会习惯坐在湖边，用一小会儿思索

大多数令人怀疑、不值得怀念的承诺，

渐渐爱上自己的失望、孤独和愤怒，

并住在它的里面。

或许你也会咳出这些干燥的言论。

好像有你无法说出的，更大的事情

每天揉搓着它冰凉的手，

用力抖开一个新的早晨，

带着你曾小心翼翼防止喝下的

那些空洞的灰尘。

《友伴》

我常和你走一段

难以理解的里程。

海面的石头打滑而我们

愿意承受分离的缓慢。

从起伏不定的气温里

剥开无用的火。

交谈平阔，如远处桌形山，

缝合引人发笑的裂谷。

并且你处处回过身

照料易碎之物。

小雨在上方，透过桂树筛落，

像爱中的矛盾或窘境，

不多也不少。 

《旅行的一日》

醒来我就做好了消失的准备，

像墙上的一枚钉子无限远离

世界上的房间和争吵。

我从滑坠的平面取下亲人的蒺藜，

它们是小戒指，小绳子，

曾把失败者的手指固定在某处。

当我一个人吃早饭，

盘子和水流停止交谈。

唯一的神是我体内众多傅科摆，

我看不见，呼吸却加重了眩晕的幅度。

他们偶尔也出现在一片雨云下面，

对我小声说：看我快乐的脸。

注意你好人的坐姿和未来的户口。

我知道这一切或许是癔症。

但恐惧的魔法在于，

如果你想要某物消失，它就真的不再存在。

我将用成群纪念物烧光头发里的怀旧分子。

空气，一位人造的柑橘味警探跟随我外出，

向我揭示风景的残疾：

克里斯蒂安堡宫是空的，天鹅绒是腐朽的美人。

公园小河也是空的，奥菲利娅不在里面。

我最终走向某个偏僻的博物馆，

瓷器和黄铜在死去的现实里发出活人般的高音。

直到我推开一扇又一扇门，

最后一间是无人的盥洗室，

洛可可的装饰，比大厅更陈旧。

镜子就在贝壳形的白色水池上方，

它看着我进入，而在幽暗中，

那令人不安之物靠近。

《秋日》

雨后，母亲们说，多穿衣。

水从头顶的松针流下来，

在冰冷石头的权力旁边，

一阵不可避免的颤抖。

我们像最后的事物一样破碎。

听听，这柏油路在雨中模糊而蜷曲。

我们曾肩并肩，在这雾中行走。

但你去了哪儿？

父亲们去了哪儿？

他们偶尔钓鱼，拉琴，

在深夜摆弄器皿，做实验，

防止船舶带来国家的锈，

然后被埋葬，

癌从泥土中拔去，

仿佛又从未结过婚……

你更爱路旁的自然，

铺陈反复到来的明日。

水停留于红檵木的叶片，

绒毛间的河流聚为湖泊。

一些细小的表面弓起，

像海水抖动却不离开海岸。

季节再次腐朽：

仿佛你即将轻轻抬手

拿起这透明的瓢虫。

而在这路上，

我们也曾热心追逐分叉，

小径直通露天影院，

拥挤的夏夜。

直到人群宿命般地隐没，

我们发现时间是水滴的技艺，

向着锯齿形边缘无限吐露自身。

你将不在那遥远的大溪地，

也不在我们的龙爪树下。

你变得毫无痕迹：

水从紫红的叶尖回到向前的宇宙，

按照同一个方向。

像一个教师勒令我背诵，

我记起苍白的话语和每一个名字。

在这些被叶脉分割的水流边，

我们隔绝了消逝的，

然而浮浅的欢乐。

《城市》

雨前，据说我在最后一个梦中翻身两次，

流着汗，仿佛解除洪水曾缚在父亲身上的绳索。

北方天空抖颤的银箔烧痛我的幻觉，

我感到你母亲般的冷漠，

你敞开烟灰色的伤口等待我从片刻的阴暗中绽出。

这单性繁殖着的空间，我已深深嵌入，

而清晨的拐角和交通系统并不关心

我突然滑出的刹那。

我开始贴紧窗前的雨丝，那玻璃贮存着爆破，

我用眼睛刮开你的眼睛，一层层掀去光的组织，

你加速中的卷门、搁浅的墙壁、正在产卵的车灯……

直到我认不出你，或者你的任何碎片，

直到另一种更纯粹的雨落进我的惶然，

混合杯中的廉价咖啡和时间酵母；

落进我潮湿的起源般的书页，

揭露我渐渐发霉的过程和证据。

当我从理智咬啮的界线中重新醒来，

阳台上冷空气空无依傍，

只有那金银忍冬已高过铁皮车棚，

白色绒毛，细密的刺杀，像一种南方旋律。

你让我在这音乐里漫长地失去，并再一次丧失。

 诗脸谱栏目主持： 宫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