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波罗的海，去丹麦
                
还没有渡过大海，我就想象起她的墓
那个美丽的如同火柴头一样的小小的墓
她的患重病的爸爸和妈妈，一定也并排躺在那里
高烧是已经退去的了
还有一位，是她慈祥的永远与火光站在一起的外婆
 
船一旦颠簸，我就会觉着
火柴头的火光在跳跃
 
她现在的墓一定很稳固，就像她背靠着的那栋楼房的
冰硬的墙跟，但已经不再寒冷了
雪与风暴都已消失，只有火光里外婆的脸，偎依着她
 
从汉堡开往丹麦的大船里有超市，我买一根冰糕
我希望丹麦全部的暴风雪，都能被我用小棍子这么举着
我希望我嘴里的甜味，是那小女孩安祥的感觉
 
船上有同伴提醒我，你哪里找得见那个美丽的小墓
卖火柴的小女孩，早就躺在全世界孩子的眼泪里了
她在冻死那天的黎明就离开了丹麦，包括
她火光里的那位外婆
 
 
 
丹麦，小美人鱼
                
大海把一滴眼泪凝固在岸边礁石上
在这滴泪里，大海把一个少女弄出了一支鱼的尾巴
 
实际上她就是海的女儿
这样忧郁的少女只配忧郁的大海
依我看就是这样
 
可以这么理解，美人鱼现身丹麦，是对爱情最好的诠释
虽说哥本哈根被评为世界上最宜居城市
但是，爱情的忧伤，并不受这个排名的影响
 
爱情继续忧郁，一如既往
爱情的眼睛里，总是流出大海咸咸的泪水
依我看就是这样
 
海的女儿为了人间爱情，毅然割舍了尾巴，甚至
承担了化为大海泡沫的后果
 
然而爱情还是离去了，丹麦王子爱上了别国的公主
王子这么聪慧，怎么就不好好想一想，把他救出漩涡的
究竟是谁
 
现在理解了，为什么大海永远在叹息，永远在
朝着海岸飞溅眼泪，并且把其中的一滴，做成美人鱼
甚至，要让美人鱼，把眼光
微微垂下，垂成爱情天生的忧伤
 
甚至，让这少女宁可化为大海的泡沫，也不忍
让爱上了别人的王子受到伤害
作家安徒生，你没有觉得自己过于狠毒吗
你怎么就忍心把一座仁慈的大海，做成少女心里
一粒辛酸的泪水
 
仁慈的大海，只能分娩出这样的女儿
大海的女儿，只能受刑于爱情的尾巴
 
问题清楚了，这就是世上所有带着伤痕的爱情，都要
赶到哥本哈根来看美人鱼的缘由
 
那么，就不要再告诉我纯洁的爱情不会受伤
你我，都是大海的一滴眼泪
 
就不要再告诉我，美人鱼的目光总是这么低垂
她也曾抬头过，只是抬头的刹那
她看透了一切
 
 
哥本哈根的自行车道
                  
哥本哈根的自行车道神圣不可侵犯
丹麦的大半个屁股在自行车上
 
真笨，我好几回闪躲
差点与灵巧的丹麦迎头相撞，坠成一个要美人鱼相救的王子
或者王子他爷
我怎么就不明白，哥本哈根的自行车道
神圣不可侵犯
 
我羡慕丹麦的朝气：
太阳，在车铃里发光
坐凳，托起结实的自信
网兜里，是背包、风、工薪、健康与自由
 
小鲜肉头上的蓝帽子，是天空的一部分
姑娘的金发，一律模仿街旁飞扬的柳丝
 
在这个闻名世界的自行车王国里
自行车通行的特权，不言而喻，甚至
公交汽车，也可以捎上折叠的
火车，则可以带上不折叠的
 
自行车是丹麦年轻一代的肌腱与骨骼
丹麦幸福指数的相当一部分，是两只钢丝轮子旋出来的
 
我年轻时候，也骑自行车
我与他们的根本差别在于，我是为温饱，而他们是
既为温饱，同时，也为
健康、自信和人生飞起来的感觉
 
 
安徒生故居，大门紧闭
                   
幸亏安徒生故居的一侧，有安徒生纪念品商场坐着
故居大门不近人情的紧闭，就此缓解
我作好了窥视的准备
 
我要从纪念品的角度，看他
我要看他毫发毕现
 
看见的，真不仅仅是一个后脑勺，是他整个的世界
我可以看见他的卧室与书房、嘶嘶作响的咖啡壶，还有
手指间那根不断颤动着的鹅毛
还有，窗边那张像海浪一样波动的摇椅，与
摇椅上发生的全部长有翅膀的思考
 
丹麦之所以这么纯净，就在于安徒生
安徒生把世间的美丑善恶，全给他的国度与同胞展览过了
思想工作做得很早。安徒生一摇下课铃声
从教室鱼贯而出的，就是这个国家全体国民
 
圣诞老人和美人鱼，是这个国家全部的
慈祥与忧伤的表情
你就说有多纯粹嘛
 
安徒生是一生的召唤
无论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还是对于
一个人
 
心房跳动的频率，应该就是美人鱼尾巴甩动的次数
怜悯的情怀，亮在卖火柴的小女孩手上
就这样吧，我们
都从了安徒生吧
 
我在货架上取下一个小小的铜铃
有安徒生头像的那种，花八个半欧元
我决定在写字困倦的时候，就敲一敲安徒生的嘱咐
点数自己的童心，还剩多少
 
把故居的门关上吧，我不问原因了
我带着铃声，云游四方去也
 
 
哥本哈根，大理石教堂
                 
这应该是一种启示
四十米高的教堂圆顶上，环列耶稣十二门徒的画像
站得这么高，就应该是在启示我，这辈子都要
思考人与人的差距问题
 
需要明白，我与他们的距离，是整个尘世的距离
而他们相距上帝，仅是咫尺之遥
 
我仰望，站成一根笔直的火柴
但我明白，我的头颅，还远远不是一颗火柴头
 
十二门徒下方的那些壁画，分别环列
一支鹰、一只羊、一头牛、一匹狮子、一尾白鸽
这些兽畜从四个方向注视我，而我也同样不知
上帝要他们，给我传输何种力量
 
其实不了解教义，并不妨碍我们如此粘乎地亲近真理
就连这教堂的称谓，也可以取个小名
虽说这个腓特列教堂是丹麦最大的圆顶教堂，如此的高大上
但人们全喊它大理石教堂，谁让那些工匠
使用出产于丹麦与挪威的大理石，用得这么多
 
我周围散散落落站着一些白皮肤、黄皮肤、黑皮肤
看得出，其中有些头颅，正在上升过程中
里面的思想，已经可以燃烧
呈现出火柴头的模样
 
虽是互不相识，但我知道，路是同一条
都被鹰、羊、牛、白鸽，狮子，默默带领着，更不须说
走在最头里的那十二个门徒
 
 
腓特烈城堡
                
我愿意思考，古堡蔚蓝色的尖顶，如何成为
天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愿意思考，为什么，古堡茂盛的花草
跟春天的嬉戏，总是有些虚假
 
我愿意思考，古堡水池里的青铜裸女，她们那种
瞬间的调皮，如何捕捉到永恒的人性
 
我还愿意思考，古堡内厅那些战舰厮杀的画框
怒涛与弹片，怎样给丹麦，带来疆土的荣耀
 
我最不愿意思考的，就是古堡爱情
为什么华丽与眩目之中，那么多的爱情，全是不堪一击？
 
历史上的不去说它了，连一九九五年，那位
丹麦王子在香港的浪漫求婚，结出的也是酸果
香港美女文佳莉，成为丹麦王妃，那天的古堡婚典
给全世界浇了一场盛大的花雨
 
多么难得的浪漫，却仅维持十年
古堡实在不会浇灌爱情
花草就喜欢与政治一起疯长，栽在土地上，也像
栽在花瓶里
 
这是一个难缠的问题，我不愿为此花费时间
我匆匆离开，总觉得
古堡与王室，都同大自然不太合拍，尽管
表面上相得益彰，和谐得要命
 
尽管，古堡像一株花，插在
土地的花瓶里
 
 
丹麦，哈姆雷特城堡
 
让我脱帽，感谢哈姆雷特城堡
我为文学感到骄傲的理由，又一次得到证明
就是这里，文学的神奇盖过了建筑的神奇
 
就是这里，城堡长达六十米的皇家舞厅，那一刻
叫英国客人莎士比亚惊愕得合不拢嘴
为丹麦王克里斯钦四世的威仪，为宫廷的奢华
为听到的一个有关复仇的离奇故事
 
所有的这些，一起发力，把这个英国人
捺入了文学的深处
 
《王子复仇记》就从这里诞生并且出发，走遍了
全世界的舞台
后来的事实证明，全世界舞台的后台，都神奇地联通了
这个长达六十米的舞厅
 
文学的力量甚至使这座城堡也改换了名字
丹麦人民都乐意称之“哈姆雷特城堡”
原来的名称军事要塞“克隆堡”，被扔下了舞台
 
城堡外，我看见白浪翻腾的厄勒海峡，这丹麦命运的咽喉
据说拥有这个海峡，就可以拥有在整个北欧
但是，一不小心，军事
跌入了文学
 
全世界的剧作家，都不妨
来这个六十米长的跳舞大厅坐坐，这有助于
增强职业自豪感，有助于下最大的狠心，扼守
命运的咽喉
为自己，也为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