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谷回忆(组诗十首)

作者: 2016年12月14日15:31 浏览:517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大石头

我插队的地方叫大石头
甘谷人都这么叫
四十七年前这么叫
如今还这么叫
至于,从甚时这么叫
为甚这么叫
任谁,不知道也不探求
就是叫惯了,大石头

我插队的地方叫大石头
那时,来信的信封上头
寄信的信封下头
写的却是——永兴乡
如今,写信的少了
一个气派的大院外面
写着大石镇人民政府
乡亲们说,镇是乡改的
曹,还是叫大石头

我插队的地方叫大石头
五尺宽的街上有三个生产队
知青被安置在中街(音gai)
前头是上街,下街在后头
如今,街有了兄弟
名字叫柏油,长得
不知比哥哥宽多少长多少
两旁,还簇拥着两三层的楼
奋力遮挡身后山上的丑陋

我插队的地方叫大石头
可是,连一块小石头都没有
只有光秃秃的黄土山畔畔
皱纹般饱经风霜的壑沟
洋芋透过阳光撕开的天窗
对打蔫的玉蜀诉说雨的渴求
放羊老汉甩着鞭满山转悠
石头,是被女娲拿去补天
还是被愚公带领子孙们移走
大石头没有石头却在心头


甘谷,椒乡的辣椒红了

      

甘谷,椒乡的辣椒红了
挂在家家户户的
屋头、窗棂和树梢
象一挂挂通红通红的鞭炮
在庄子里,燃放着
火辣辣的味道

雏鸟喙一样的鹅黄
一簇簇探出墨绿的叶梢
啄着阳光,涂抹
自己一身血红的战袍
期待一场凤凰涅槃
那才是真正的扶摇羊角
即便碎为粉齑
滴血的心,也要
西攀东渡,南浮北漂
哪怕屈尊金城大碗
也要,悠哉悠哉着逍遥

甘谷,椒乡的辣椒红了
走进家家户户的
刀砧、捣臼和锅灶
象一挂挂通红通红的鞭炮
在不同的肚囊,燃放
五颜六色的味道


         甘谷汉子

        
我记得
甘谷的扁担
比别处的薄,比别处的长
薄的像一根南方的竹片
在甘谷汉子的肩膀上
颤颤悠悠地跳荡
吱吱呀呀地歌唱
长的像深深的清溪河
一头在山外,一头在家乡
赭色的扁担上,浑浊的河水
和浑浊的汗滴一起流淌
搏斗同样赭色的面庞

我记得
甘谷汉子挑担
也和别处不一样
一手握一根带丫的树棍
一手舞蹈皲裂的巴掌
像指挥家在舞台上顿挫抑扬
崎岖的羊肠小道是五线谱
换肩时,双肩轻轻一抖
二百多斤的担子翻了篇章
打尖了,带丫的指挥棒
充当肩膀,拒绝了
陡峭的山路亲吻沉重的箩筐
挑担的汉子漫起花儿
群山呜呜,捎来远方的回响

四十六年后
我来探望故乡
六十里山路早已不见模样
看不见挑担的汉子
听不见花儿漫过山梁
我知道扁担老了,白发苍苍
不管他是老的走不出家门
还是羞于见我故意躲藏
我都知道,这新崭崭的大巴
和这平展展的柏油路
都是他,从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担一担挑过山,挑过河
一步一步,挑回了家乡
我要把赭色的扁担和汉子
藏在心里,还要告诉
开大巴的年轻婆娘


        甘谷女人

        
那时候
不管是婆娘
还是碎女娃
甘谷的女人们
不是编草帽辫辫
就是织毛袜

揽一抱麦秸杆
乱糟糟地扔在脚下
女人们心里都有一朵花
一根麦秸杆
就是一瓣花瓣瓣
编在一起就是那朵花

编一朵希望
编一朵芳华
长长的草帽辫花串着花
一捆捆草帽辫送进供销社
换酱换醋换盐换茶
那朵花,去了海角天涯

编草帽辫辫的手
还要捻毛线,织毛袜
羊儿身上偷偷撕一把羊毛
滴溜滴溜的羊骨头拐拐
和骨碌骨碌的眼珠
一起,捻啊捻出泪花

长长的毛线拽着日子
在纤纤的竹针上爬
爬出粗线稀松的毛衣
爬出青白色的毛袜
爬上东来西去的火车
列车提心吊胆停下

婆娘们挤破车门
噙着泪水和阻挡厮打
车上的喇叭不住声嘶叫
甘谷出了名投机倒把
毛衣毛袜在车厢游窜
只为,换几斤粮票回家

现如今,甘谷女人
早忘了草帽辫的编法
也不知羊骨头拐拐是啥
五大洲的旅游包机上
一群婆娘和碎女娃
嘁喳着甘谷调的普通话

           碎   球

         

那年冬天,浑身冷透
我们插队到大石头
头一天走进知青的土屋
一个穿黑棉袄的男娃
一声不响的蹴在炕洞口
老队长说他叫碎球
争着来给我们烧火沤炕
他大赶他,赶不走

碎球偷偷瞀我们一眼
黢黑的眸子忽闪着抖了抖
黢黑的脸掠过一丝红红的羞
抓把柴火遮遮黢黑的手
黢黑的头发像没缠好的毛线
乱蓬蓬的黏成一绺一绺
突然,火焰吐出一条舌头
哧啦啦一声,在他头上
舔卷出一道焦黄的溜溜
他抬起污亮的袄袖
抹一下,又歪起脑袋
把偷偷溜出的一缕黑烟
噗噗地吹进炕洞里头

炕热了,他袖手坐在门后
睁圆了眼睛,听我们
学外语似的跟老队长学口
这里的土话难懂,难学
学的难受,教的也难受
碎球听着也难受了
或许比我们还着急,还别扭
忽地起身,指着自己胸口
“曹-曹倒”一声吼
又拉着我们
“脚-脚倒”一声吼
再拉着老队长
“银样-银样倒”一声吼
一阵沉默爆出狂笑,我们跟着
只念过四年书的碎球一起吼
这样,我们认识了碎球
——那个冬天,结识的朋友
我们也认识了甘谷话里的
“我-你-他”
“我们-你们-他们”
我想,这简简单单的音符
不管用什么语言弹奏
只要心贴心,手拉起手
都能成为忘不了的朋友


      你走了,已经走了很多年

 ——写给当年的县委书记王振东

             

乡亲们告诉我
你走了,已经走了几年
可我分明正跟着你
走出县府小小的办公院
一把油漆斑驳的黑色挂锁
和油漆斑驳的绿色木门
在你身后说了声再见

刚刚,我闯进你的办公室
你正收拾文件准备下班
你不认识我,问了句
是不是下乡插队知识青年
顿时,走了一百二十里山路
还气呼呼的眼睛,湿了一片
走,先回家吃饭
轻轻拍掉我身上的尘土
你温暖的大手又搂起我的肩

昏暗的小巷和你一起倾听
五名知青六斤扁豆吃了四天
还给开会回来的我,留了半碗
那个打人绑人放鹰母亲的人
当着大队主任,一手遮天
我听见,你握过枪的手
咯吱咯吱地攥成了拳

一栋红砖平房的普通两间
没有专门的厨房,也没有大院
阿姨用浓浓的陕北话
和久违了的白面,给我
擀了一大碗陕北味道的长面
而武装部长又是县委书记的你
两个馒头一碗陕北小米稀饭
双人木板床吱吱呀呀叫了一夜
那是,青涩的杏对杏树倾吐酸甜

乡亲们告诉我
你走了,已经走了很多年
可我分明看见,你正在新建的
十四层办公大楼里批阅文件
知青工作队也连夜派去了下面
我特别想进去看你一眼
门廊里,雄伟的石柱挡住我
喝止我的,还有穿灰制服的保安
我,只能在偌大的花园广场上
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


一份四十八年前的插队名单

          
尽管,这只是两张
薄的不能再薄的劣质纸片
像打字蜡纸中间的衬纸
原本就泛黄,就黯淡
可我,和一百多名同学
已经在这里住了四十八年
这是一份插队分配名单

四边像是被虫子咬过
折叠的地方也露出缺残
虽然从头到尾找不出时间
打字锤敲出的每个面孔
却依然像八九点钟的太阳
懵懂着希望的笑脸
坚定地憧憬着思想的信念

我们就像打过字的衬纸
揉把揉把扔进甘谷的大山
南山小心翼翼地接过
伸出双手轻轻抚展
北山宝贝似的捡起来
一张一张揣进怀里温暖
大山说,冬天阳光也灿烂

后来,我们离开了大山
却永远留在劣质的纸里边
一道道折痕爬过白发
还不放过蹂躏暮年
我不知道,中学档案室
或者政府的档案馆
有没有这份油印的名单



   花开,不需要理由

         
题记:当年知青返城时,
几位嫁在甘谷的同学留在
了那里,直到现在……

也许,是不经意的回眸
眼睛里擦出一点火花
点燃了你梦里的情愁
也许,是一句暖心的问候
触碰了久久的期许
放纵了你压抑的泪流

也许,城市的风风雨雨
早已经把你的心湿透
也许,母亲紧蹙的双眉
让你再也不愿回头
也许,十七八岁开始成熟
花开,不需要理由

把自己种植在贫瘠的山沟
阳坡坡上成长爱的邂逅
看着同伴们先后离去
你忐忑着不忘长相厮守
岁月醉汉一般步履蹒跚
颤巍巍的白发风干了娇羞

四十八年静悄悄地溜走
谁会记得那时的喋喋不休
只有,含饴弄孙时念叨一句
姥姥在那边等了很久很久
还有,当年栽下的那棵槐树
默默地为你的故事守候

            罐罐茶
         
         
光溜溜的土炕中间
一个脸盆大的铁盘盘
三块半截截砖头
支起一个黑黢黢的罐罐

掰一块砖茶扔进去
撅几根枯树枝枝点燃
满庄子的往事在罐里翻滚
咕嘟咕嘟地煎熬着陈年

西坡坡上的糜苦焦了穗穗
南凹里的苞谷晒绝了产
马家小儿子当兵走了新疆
陈家屋里头又添了老三

分田单干那年
周光棍当街撒泼耍蛮
掉井里还要占个干廓廓
突然吐白沫归了西天

陈家老大春天起了楼屋
孙女子考上了省城啥学院
马家里二十多个轱辘的汽车
一挂挂从路口口排到场院

雪花从窗缝钻进屋窃听
烟雾咳嗽了满屋子谝闲传
白胡子挂满一盅盅苦涩
黑胡子回味着一滴滴香甜

               扁食

          
那是满满的一大碗
肉白色的皮薄得透亮
金灿灿的韭黄馅
垂涎了我久违的两眼
剔透得像一块玉佩
小巧的像拇指蛋蛋
有的像粉嫩的花骨朵
把翠绿的芫荽沫拉在身边
有的像一只小鼠
尾巴尖挑逗辣椒油的红艳
更像一条一条小小鱼儿
在细细的手擀面里游游窜窜
这是甘谷人叫的扁食
就是饺子,平日里难得一见
我觉得,这精致的饺子
长在刚刚画完的小品里面

当又一碗扁食挑开门帘
我看见一个身影匍匐在门槛
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婆婆
寒风掀动她红红的眼睑
几滴清泪挂在腮边
青筋暴露的手上堆满老茧
陈家爸拦住急忙要下炕的我
接过婆婆手中热腾腾的碗
说这的规矩女人不能上桌
来了贵客还要跪着递菜上饭
顿时,我的心一阵惊颤
我不是贵客,只是吃派饭的
一个接受再教育的知识青年

这是刚插队的那个春节
崇高的思想让我和我的同学
在农村过一个革命化新年
我被队长派到家境好的陈家
陈家准备了这丰盛的初一午餐
陈家爸一遍一遍地催促
我才拿起那双擦了又擦的竹筷
轻轻地端起那满满的一大碗
夹一只小小扁食送到嘴边
一点点咬,一点点咽
一点点嘴嚼,一点点哽咽
嚼啊,嚼啊,嘴嚼了四十八年
也哽咽了四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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