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志铭


那些年，我们醉酒
看日落，掏肺腑
在云端里晾晒
心，总是旧版换新版
一些锥心噬骨的痛
随落日沉没

空余一街的凌乱
而晚风总是不厌其烦
一遍遍地抚慰
一遍遍地擦洗，街角的偏头疼
路灯下，几张模糊的脸
寻着夏天的裙角，沉入夜色

那些年，我们
将光阴用来兑酒喝
看流水穿过树梢
秋霜，夺走青春
顶着衰草的乱发
被追赶的潮流放逐

破裂的五脏六腑
像棵空心树，也像破败寺庙里
肉身坍塌的金刚。风一层层剥蚀
街道呈灰白色，夜很干净
骨头的余温，尚在

我们，亲手种下
自己的墓碑
一字字地刻上：
来去如浮云
现在，墓碑用清水浇灌
渐渐，有了人形



地铁，打手机的女人


仅凭衣着和相貌，很难判断
她的年龄，和我乡下的堂姐
相仿，她一上车
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瞅瞅
没有空座位，就一屁股
坐在地上，从携带的行李
看，应该是初次
出远门，沿途的风
都刻在她的脸上，从国贸
开始，她掏出手机，不停地
打电话，声音大得
所有的乘客都回头观望
没人听懂，她在
喊些什么，五公里路程
全是乡音，我有点担心
她坐过站了。人，一拨拨地上
又一拨拨地下，呼吸相混
都一脸沉默，一脸迷惘
只有她，兴奋，略显疲惫
一个人，对着电话
旁若无人地倾诉
满口乡音，没有人听懂
她在倾诉些什么
是来打工，寻亲，抑或上访？
暮色，很快降临这座城市
在钢铁的体内，一个打电话的女人
她的悲欢无人知晓，地铁在驶近
或者远离，和我一样
她手里握紧的是她唯一的故乡



一棵老树


它，像一根钉子
钉在院墙外，已经两百多年了
如今，它太老了
倾斜在风中的身子
缺少一根拐杖的搀扶

想想吧，奉献了
两百年的果实和落叶
留给自己的，却是新伤与旧疾
寥落的人群里，亲手栽下它的人
已不在人间，它爱过的鸟
繁衍过的子孙，也不知所踪

它太老了，散步时
我听见员工的抱怨：

“深秋，风大，它又
紧靠路边，刮断的树枝
会砸坏行人和车辆——”

“百年老树，有身份牌
园林局备案，谁也不敢动
这么老，一动，准死！”

像战后的幸存者
它孤零零地立在路边
一寸寸地
拒绝枯萎，撕毁时光的判决 

它，太老，太仁慈了
春天一到
它又不得不以半瘫的绿荫
向想要它
活下去的人，屈服



日夜书
 

秋来，必先至
乡村医生的屋檐下
清风，也在归拢失散的
旧帖，洗心中的顽石
一只鞋子，从困顿的束缚
挣扎开来，那些低眉的事物
因疼痛而获得隐忍之力
寒流如约而至，骤雨分开多余的枝蔓
进入冰冷的轨迹，我想在月光下刹车
仓皇的大街，我想缝补慰藉
在尘世获得庙宇，我想捡回初心
在数百公里的雾霾中，放飞愿力
找回舍身的植物和照见月影的药汁
今夜，众生安宁
读书亦是荒芜，蛛网伴千里明月，种下让人
疲惫的生态。一条河：一只厌世之猫
让耳蜗多出寂寞，那是
流水的教育，亦是遥远的回响
虫鸣，月光，既可入杯酒，也可入灯盏
大雾中，诗人出列，截肢，斩首
被制成标本，与稻草人一起
把余生摆放在田埂上
一杯淡酒，正借用你的身子
“来总结一个人被乙醚
致幻后的不可溃散的症结”
月光松开流水，屋脊上
日夜传来伐木声
你站起身，暂时放下
熬了几个世纪的中药
和一本落满霜雪的《与药书》
我看到——
所有的灵魂，都呼啸着向一只瓦罐聚集



湖州夜饮
 

又是一曲《天净沙》
只是我这匹瘦马，已无力抵达
天涯，就姑且在湖州做回
过客，鬃毛披垂
像芦苇在风中佝偻，起伏
一条延伸的地平线
有桨声远去，有江鸥复来
傍晚，与你在太湖边散步
如过故人庄，多少花朵蝴蝶的辞令
被一一抛弃。当然，我不会临摹
夜色的孤独。分明是有些醉了
一种彻骨的痛感，尚有
余温，喉头涌动
舌底压着群山，又有多少庸常的
手艺，被重新放回书架上，等待
革面自新。现在，你我都已不谈
命运了，万物的萧疏
在时令的硬盘里存储，删除
再存储，再删除，也抵挡不住
街头的一阵寒风——
而去意山峦起伏，今夜，只有借你的
紫箫与剑气，磨我风湿的骨头
一次一次的碰杯
都是在撕裂自己
以至于酒瓶倾覆，那泼洒的
火焰，已被你我的血液秘密更换



欢宴
 

山水
被一桌酒宴隔开
临窗而坐的人，如萤火
星空浩渺，蛛网如初
一些人，来了
仅仅来了；而另一些人，走了
就永远地离去。只有青弋江
自断唇舌，用雾气说话，一只水鸟
很轻，遗落的羽毛
再也不能覆盖伤口
喧哗过后，树枝在疼
一些细沙翻上了堤岸
几棵摇摆的水草
也想阻止漩涡的流向
几片波浪翻译的文字
很精彩，也很安静
几座山，无端端地矮下去一截
像小兽，低伏着。只有衰草
摇曳灰暗。8月10日上午
车行查济，你的心
还像小鱼在清水里静不下来
下午，过宣纸园
三棵青檀树，肃穆，荒凉
它们无法摆脱和沙田稻草的同谋
夜晚，庐州城的霓虹灯
将炽热的心再次推向深渊
“尘世几逢开口笑
小花须插满头归”
今夜，月光弯曲
只有欢宴过后的人能测出它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