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墨菊诗集《偏爱》
作者:墨菊 2019年03月27日 1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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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墨菊诗集《偏爱》
作者:韦锦
早过了为好句子激动的年岁。墨菊的一些好句子还是一下子抓住我,不等深入体味先就喜欢。“秋不可再深一寸”,“漫山的秋声倒卷/天地间,最耀眼的红/正由她的眉心,撩起风、雨和马鸣”,“她不是君王,她为君王加冕”(《红叶》);“你向乌鸦微笑,像浪涛上孤独的白鸟/世界,是你站立不稳的部分”(《致割掉的耳朵》);“我偏爱夜幕上星星点点的漏洞”(《偏爱》);“时光是如此的缓慢/我感受到秋风,踩出细小的波纹”(《流动》)。
语言是诗意的载体,这是许多年前就被训示的定义。从工具论的角度看,这说法自洽且圆满。语言是表达诗意的工具。诗意是载道的工具。道是统御天下的工具。工具论的价值和意义不可否认,但审美的价值和意义也不该被遮蔽。语言既是诗意构成的要素,也是诗意的最终存在形式。在好多情况下,诗意又不过是语言本身或语义之中的戏剧性。
墨菊的诗中充满戏剧性张力。那是不依赖情节、脸谱、场景转换等叙事手段而自具的特质。它可以以句子为单元,主谓宾定状补,部分和部分之间就形成对峙,构成张力,就给人出乎意料的惊喜。还是在《红叶》这首诗中,属于时令范畴的“秋”何以与计量单位“寸”发生关系?“她”不是君王,谁赋予“她”给君王加冕的权力?再比如《偏爱》一诗,夜幕上的星星怎就成了漏洞?除了诗人,任何人这样对待语言,你都不会原谅他的唐突。唯有诗人,能把这出人意料营造得既令人吃惊,又余味无穷。
单句中的戏剧性还有别于一首诗整体意蕴的戏剧性。那要求诗写者在油然而生的灵感之外还要注重对结构的考量。诗人有心于此,她笔下便会出现一些看上去浑然天成的篇什,而背后又有不留痕迹的巧妙。像《那些草》,时序轮回不再是闭合的圆环,去秋,今春,煎熬,喜悦,伟大,卑微,在有结构的空间中互为起点,争相散射,不管向上还是向下,都在拓展同一条路的长度和宽度。
写得最成功的也许还是《草堂》,语言的戏剧性和语义的戏剧性都格外突出,让一个很难出新的题目有了明显的新意。把杜甫写成“一个在命运的深渊上建造险峰的男人”,这和我心目中的少陵野老迥然有异。一般意义上,那个穷愁潦倒、忧思万端的诗人形象,在平铺直叙的指陈下穿戴了太多俗套,之所以被一直认可反复沿用,是因为不事浮华的塑型具有难得替代的准确,并具有不易撼动的高度。墨菊的诗句使我心目中诗人的神貌瞬间完成置换。在深渊上建造险峰,胆气和强韧恰好和身躯瘦弱内心强大对应。让险峰在深渊里升起,信心和力量的必要和重要,诗人恰好全都具备。他为这壮举付出了一生,而墨菊代替我们说出的憬悟却用了不止千年。一座在深渊里升起的险峰,这样的指认刷新的不仅是对一个诗人的景仰,还是表达景仰的方式和途径。“怀揣着更多不得不缄默的日子”,“脚下有深厚的黑”,“怜悯落花的人间,霜雪的留白”,“把生活的逼仄和内心的绝望,一针见血地押住时代的韵脚”。对杜甫的观照和对自我的省察拉开了远比岁月更悠长的距离,作为“时间的流浪儿”,诗人当今对“草堂”的感受亲切而陌生,矛盾与悖反同构而出,它“既非故园也非异乡”,并生的慨叹彼此对峙,语义的险峻加强了遥隔千年仍紧相扭结的张力。这是蕴涵在结构中的戏剧性,是智性想象力钩连和推进的结果。它借由语言又成就了语言。
新诗已然百年,它已来到必经的门槛,登临更高的台阶。从胡适开始的行程,已经或理当走过白话与文言缠夹争执的时段。新诗的“成人仪式”合该礼成。墨菊的诗写让我的阅读怦然有动,“是时候了”,新诗的气象也许到了焕然出彩的关口,就像唐诗,在历经唐初的写手众多,成型之作却寥若晨星之后,公元八世纪上半,骤然涌现出王昌龄、岑参、高适、王维、李白、杜甫一样,新诗的星空也该大光辉耀。当然,这并非说墨菊的写作已达到怎样了不得的高度,足以令我端出“横空出世”之类的惊叫。我只是想指出,对于一个专心阅读并写作新诗尚不足十年的新手来说,其语言和结构能力已让我刮目,这显然不是毕其一人之功即有可成。新诗百年在技术上的准备,有益的摸索和对弯路的试错、摒除,肯定给借鉴和继承者的成长提供了足够的养分。当一些朋友还在为自己是“新诗某处某角落第一人”而洋洋得意时,我祝愿像墨菊这样的新手,迈出越来越扎实的步履,走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去。接近并登上风光无限的险峰,他们拥有的可能已值得期待。
2018年7月16日
韦锦写于仰山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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