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河中的反抗与坚守

作者:唐冰炎   2018年09月05日 08:53      532    收藏
 引言
     自1917年2月《新青年》发表胡适的《白话诗八首》至2017年,新诗己有百年的历史。白海先生的新诗集《食指与中指之间》出版于这样的时刻,无疑是新诗百年的倾情献礼。
诞生于“五四”前后的新诗,百年间曲折发展,从第一代诗群的崛起至21世纪以来新归来诗人诗群的创作,“时间”与中国新诗呈现了复杂的动态关系。“时间”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同样是反复吟唱的主题之一,但农耕社会中四季更替、日月轮回、周而复始的循环时间观塑造了中国古典诗歌从容舒缓、温柔敦厚的质地。晚清以降,在西方现代思想的强势渗入中,现代的线性时间观植入人们的脑海,中国人的时间观与生存图景发生了重大变化。
1990年代之后,随着"朦胧诗"的退潮和"第三代诗"的兴起,诗歌的思想基质和美学特质发生了更显著变化。“元话语”这种解释世界、解释历史的宏大叙事模式日渐消退,1980年代前期仍弥漫着的“宏大抒情”逐渐被“个体叙事”取代,“个人时间”在第三代诗群及之后新归来诗群的诗歌中展露出独特的风貌,“时间”的奇幻面孔在《食指与中指之间》这部诗集中可略见一斑。
     一、困守与逃离——现代性焦虑的时间抒写
    现代性带来了人类科技文明的高速发展,但同时也带来了诸多弊端,都市现代化如影随形的环境污染问题始终挥之不去。《食指与中指之间》第一辑《无队列的猴》的主题是环保。“时间”与主题的动态关系勾勒出了诗人无可遁形的现代性焦虑。
《无队列的猴》一辑中营造了一个局促、压抑、惶恐、危机四伏的时空,在《举起夕阳的邮戳》中,“酷暑难耐的双休/是钢铁、烟煤与泳裤燃烧的景致”, “推土机掠影,尾气狂欢,金属熔断火星/组合头顶一个星球/饮料瓶漂满水面”, 而“我们是偌大的高炉里煮熟了飞出的鸭子”; 《无队列的猴》一诗最具主题的表现力,大都市的拥堵、躁动、混乱被诗人形象地以“无队列的猴”、“背部隆起的蜗牛”等意象呈现,而困守的人类则“爬到情绪的巅峰,寻不到一块盾牌”, “远处高楼,吐两柱巨光——/怎么看都像躲在快速通道/灌木丛小车里,一对阴森的眼”,更是勾勒出了现代性给都市人带来的焦虑、惶恐、迷茫的困境。
     此辑的诸多诗中反复提及逃离时间,“逃避”、“躲闪”、“冲出”、“逃离”这类语词频繁出现:“灵魂出窍与人何干。屡战屡败/我试图逃避烟囱的围追堵截”(《烟囱》),“有人耐不住冲出车门,踮起脚尖/爬到情绪的巅峰,寻不到一块盾牌(《无队列的猴》)”,“四处躲闪被弄脏的空气/胜过惊恐相识多年却已反目的老友”(《 四处躲闪被弄脏的空气》),“哪天,一掌拍下来。/哪天——在我年迈的母亲/来不及逃离不舍的人间之前”(《 哪天》)。
逃避烟囱、逃离拥堵、逃离雾霾,这些逃离在更深层次上是逃离时间之河,寻觅另一个安宁古朴的温馨世界,在《通道》中,诗人看到了这样一条质疑现代性的喧嚣、返璞归真的路径:“不该踏进某种繁华/——雾霾不给你让路/只有上帝,给人类腾出一条/悔过的通道。”通道的另一端或许就是乡土田园、牧歌悠扬的本真回归。
     在这个困窘的现代时空里,中国古典诗歌中象征美好的希望、憧憬与光明的与“清晨”关联的时间语词内涵被掏空,重新赋予的是焦虑感与危机感的肇始。《在城市的缝隙里穿行》中,清晨的街市并不是清新宁静,三幕场景描画出一个充斥着噪声、愤懑、急促、冷漠与拥堵的“早八点”,两辆小车对峙着互不相让,“前排/危坐两颗斗牛场上带血的眼珠/前后干急的喇叭横了一溜/参差不齐按着歇斯底里的愤懑/声音,有疯牛狂奔的影子/”,“身穿齐胸水裤的鱼贩”驮着大鱼筐在城市的缝隙里穿行,“他们在追赶魂魄”,生存危机已然让他们异化为了失去灵魂的麻木机器,“坐在吸水砖上叫卖萝卜白菜辣椒茄子的/老汉,冷不丁被路人挤翻在/人行道下。险些被一堆蔬菜把命买断”,现代都市中命若草芥的社会底层艰难的生存境遇与遭遇的冷漠令人不寒而栗。《大街上沸腾严重超标的情绪》中,“摄氏十二度的早晨”,迎接的不是阳光朝露,却是“镉水浸泡的脏腑被堵在紧闭的窗前”,“天空张开灰暗的嘴/喷出万丈粉尘,雾霾”,“甜蜜素,瘦肉精/冷秋的早晨:牛奶不能吃/油条不能吃,/果蔬、大米不能吃……”,《今天,起得特别晚》中没有直接出现清晨或早晨之类的时间语词,但标题暗指了这个时间段,黑夜的梦魇尚未褪尽,“打开窗,重金属形同往日/歹徒般冲进家门,钢钳顶住清晨的喉管”。“清晨”这个在古典时代寓意的无限美好的时间意象已被现代性带来的恶果摧毁瓦解,令人扼腕。    
     写诗的笔不仅仅曼妙优雅地抒写风花雪月,而是执着地用笔戳开遮蔽真相的重重迷雾,这是知识分子诗人兼济天下、心系苍生的胸怀与担当。白海在诗中恰恰表现出这样的品质,他的焦虑是对飞速发展的现代化给人类带来的危机与戕害,而他也并不会停止书写这种焦虑。在《写诗的笔》中,他描画了这样一位诗人:“他用写诗的笔骂过许多人/骂到血管爆裂时/把笔扔进午夜”,纵使某天被“扔进一片没人知道的土里/ 或溅起一个土堆”,仍然“在墓碑一样的东西上面/写下——/诗的标题”。诗歌的抒写在言辞、意境的妙笔生花之外,能流传千古的更是人文关怀的“诗魂”。

    二、白发与冷风——中年焦虑的时间抒写
    1990年后,进步时间观被消解的总体背景下,诗歌中的“时间话语”也发生深层的嬗变,集体性的“宏大时间”让位于个人化的“日常时间”,诗歌抒写逐渐返回到了个体生存的经验层面。欧阳江河《站在虚构这边》一书中有一篇题为《1989年后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征与知识分子身份》的文章,把1990年代诗歌中的“时间”与“中年写作”联系在一起,指出“与青春的定义‘只有一次,不再回来’不同,中年所拥有的是另一种性质的时间,它可以持续到来,可以—再重复。”
《食指与中指之间》仍延续了第三代诗群创作的特征,“中年写作”有较为鲜明的表现。与青春写作飘渺超然的忧伤感怀不同,中年写作十分务实地关注个体生存经验,为抵抗遗忘,悉心地留存时间之河中的珍贵瞬间与碎片。    
诗人对“焦虑”与“悸恐”的个人经验书写最为凸显,《叩拜》中,新春开拔,脚踝被血性磕绊/颔首的石阶将满天星子/从屏幕里甩了出去”,在中年的时光里失足摔跤也足以引起强烈的“悸恐”:“何其神圣的膜拜!/悸恐的年岁匍匐于天地。” 中年的掌心必须托起生活的重负,容不得半点闪失而有了处处如履薄冰的心理体验。
    《速写》中,结尾一节:“ 树影里,星星收藏悸动/惟路过的猫,静静回望——我平复的中年”,“中年”一词赫然出现。“借一截红绳,把季节划成两半/一半是奔腾的海浪/一半是拥挤的悬念”,这正是中年时光理想憧憬尚存、激情犹在,却又苦于烟火凡尘的负压的形象写照,中年焦虑是一种真实存在、无法逃避的痛苦。
     甚至在年节的时间,诗人也把自己放逐于喧闹欢乐的世界之外,《过年》中,“想起过去的那个我,越来越远/阴翳爬上眉梢/把我的遥望裹入黄昏”,“还想起未来的我,越来越近/乌云再次爬上头顶/将我的肉身压缩成一介呼吸”,立于时间之河的中年流段的“我”,无论向前远眺、向后回望都有无从言说的忧郁与焦虑,“感念突兀的骨骼,承载那么多/日渐褪却的疲惫、惊恐与腐朽”(《春节》),只能“俯首拾起疼痛碎片/如此圣洁的时刻,只想把自己/嵌入现实的月光。
    诗集中“白发”正是“中年时光”的赋形。《准备点诗,用来养老》中,“老照片里,一堆珠玑般的脸/镶嵌在时光廊道发亮的灵感里/清瘦的缘分,已长出白发”,为抵抗时间,诗人已有完满的策略:”朋友问我:最近忙些啥/我说——准备点诗,用来养老”。《早班路上》中,白发被比作“寒剑”:白发,在空中日渐拥挤/好似寒剑出鞘/有朝一日,我知道——/他们终将守卫不住/我的那些并不过分的时光”。在《白发》中,白发如剑的物象又一次出现,是一柄“驱逐青春使命”的剑,在青春逝去的中年时光如“一撮一簇/光的锋芒,准备一场圣战”,它如今的使命是“只为镇守一身,完整的风骨”。 
 “ 冷风”也是诗中反复出现的意象之一,它已成为无情流逝的时间在世俗空间中的赋形,带给诗人真切可感的疼痛。“数月来,总有一股冷风/携带神功暗器,来到头顶游荡欲从身体攫走什么”《守护》,中年时光,已不复有太多的欲念,因而“除了死死抱守健康,/除了床头一小片净土,一个小本子和灌满/血液的秃笔。其他尽可悉数取走”。《不要鄙视那些无辜的风雨》中,“一场执意出行被腊月的冷风/捏成一团泥,躺进难以支撑的呼吸”,脆弱而沉重的中年时光,身不由己的无奈与妥协一览无遗:“剧痛聚焦周末浑圆的吸顶灯/灯光与床头一样苍白/披着枯发的眼,充满凌乱悔意”。但疼痛暂时缺席时,诗人仍会聚集找寻灵魂的勇气,试图抵抗冷风的摧残:“可以断定,必定是最后一场冷风/它在我们的伤口纠缠得太久/还把蜷缩的旧事驱遣于门窗紧闭的/炉火旁,或微洒暖阳的寒墙边/独自紧抱枝头颤悠的时光/此刻,需要把所有的痂壳束之高阁/规整臃肿的身体和潦倒的魂魄”(《最后一场冷风》)。
     三、忘却与回忆——抵抗时间
    诗人白海的时间经验是丰富而具象化的,他个人的生命中有一位游离于时间之河外的亲人——父亲。帮助失忆的亲人抵抗遗忘,无形的时间化为了清晰可感的形态。《晶莹的忧伤》中,“被棘丛挤瘦的山道/举起来,就是一根长长的鞭子/父亲拿着它,把春天的羽翼/连同撑大的眼珠,一同赶进盛夏炉膛/燃烧的曲调,还没来得及唱响/早秋日色,已从眉间绕道而过/只是闻到果香。只是看到冰冻/在冬季的窗台,挂满晶莹的忧伤”,诗中父亲一生的时光浓缩为春夏秋冬,而“在冬季的窗台,挂满晶莹的忧伤”。与第二辑标题《失忆的窗台》契合,“窗台”的物象在有关父亲的诗中,反复出现,他在自己“冬季”——晚年——正象游离于房间外的窗台,游离出了时间之河:“父亲再也不记得了——/一辈子的苦楚,常挂嘴边得意的流云/故乡倾斜的老屋” (《失忆的父亲》)。但他仍在用记忆的碎片顽强地抵抗遗忘: “父亲老年痴呆两年了/除了母亲,唯一的孙子,和我/他基本不认识其他人,包括姐姐弟弟/妹妹。还有他满头蓬乱的白发/只要一天见不到我/父亲便从隔壁小区来到我楼下/大声嚷我小名。声音似洪钟,又像雀鸟/扑腾腾,从一楼直飞六楼窗台”(《六楼的窗台》),而有一天他嚷嚷时“我”瞪了他一眼,“父亲在家闷了好些天,第一次认不出母亲/想不起唯一的孙子,还有我的名字”, 此时的“我”真切体验了放弃抵抗遗忘的父亲会在时间之河以外越走越远,只有凭借亲人有温度有力量的手才能拉回:“后来,我把父亲拉到楼下/——以后在这嚷几句,我就回来了/父亲又开始嚷嚷起来。我的窗台/重又群鸟翻飞莺歌燕舞,春天一样热闹”。
    欧阳江河的《站在虚构这边》一书中对1990年代之后的诗歌中独特的时间抒写进行了精妙阐释:“我们称之为历史的东西,实际上并不是己知时间的总和,而是从中挑选出来的特定时间,以及我们对这些时间的重获、感受和陈述。它一旦从己知时间中被挑选出来,就变成了未知的、此时此刻的、重新发明的。”
     在《食指与中指之间》中多篇亲情记忆主题的诗歌,就是在过往的时间中撷取了特定的珍贵碎片,重新体味、感知、表述。《母亲节》中,太阳前方永远印记着母亲的身影,母亲的深情凝望在记忆的时间之河中定格,“红尘里,身披夕光/护佑天地瑞祥”。《祖母》、《昨夜絮语》、《羞愧不已的颓废与落叶》几篇中,无论“永远跟你们在一起/只是换了个住处”的奶奶,还是时常会“唱着魁梧的九曲京腔”敲门走入梦境的岳父,这些珍贵的记忆瞬间已炼造为诗人心灵时空的永恒,只要“思念永不迷路”,灵魂便是安详而温暖的。
    结语
    白海先生在《食指与中指之间》中以自身对时间敏锐而深切的经验,抒写了一代知识分子诗人对现代性隐忧的质疑、对生命价值的探索,在用文字抵抗时间的同时,也在试图为灵魂寻找家园,正如诗集同名诗篇中诉说的理想:“面对一纸素笺,我多像一个/虔诚的工匠。/青砖黛瓦砌入时光/山水与远方一片片得以修复/我端坐于一首诗的内核/——不偏不倚,吐故纳新”, 坚守诗歌与文字,灵魂便不会无所归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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