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触欧阳江河和他的诗较晚。大约是在一九八六年。在这之前,我多次听人说起他,但始终没有细读过他的诗。最早读到的是《悬棺》,该诗的浓密晦涩半文半白使我大伤脑筋,我认为这是对读者的一种要挟,就弃之不读。但很奇怪,《悬棺》使我放心不下。欧阳江河在我心目中是充满才气、炫耀、危言耸听和目空一切的,这使我对其写诗的方式而不是对其诗产生了兴趣。
开始改变我看法的是欧阳江河的一篇诗学论文《关于现代诗的随想》。这篇文章发在民刊《中国当代实验诗歌》上。一九八六年春天的一个早晨,我读到它。当时给我的震撼是比较大的。清晰有力的表述,超前和超量的负荷,使我认定这是当时最有份量的文章,虽然它只有二千余字。欧阳江河野心勃勃,根本不在乎当时中国现代诗的进展情况,而将目力直投西方经典诗人。在文中,他提出“大师论”,以此作为他的参照目标或评估尺度,并要求自己“从事王者的事业”。他写道:“大师是一种文化氛围和一种生命现象,是种族精神进化过程中的一次突变,是一代乃至几代人的总结。”最后,他引用了史蒂文斯的诗句形象地表述说,大师“在百万个钻石中总结我们。”
这篇文章在我日后反复的阅读中不断焕发活力,同时使我对欧阳江河产生了莫大信任。我耐下心重读了《悬棺》,从彼此缠绕、冲撞、强 暴的复杂关系中,理出头绪。对种族精神历史的多向度刺穿,对人类整体生存的亵渎、不信任乃至弃绝,在此诗中企临了巅峰的高度。欧阳江河写道,“那高高在上、下临无地、横绝万世的空中城堡仅仅为了显示崩溃”,“在一个透彻之观中人类将面目全非。貌似一切而什么也不是。”
“崩溃”。“什么也不是”。这二者是对现代人绝望状态的命名和阐释。与北岛等诗人不同,欧阳江河弃置了人道主义背景,敢于无出路,敢于承担恐怖罪孽的幻觉文本。也许对欧阳江河来说,生存中有终极意义的东西,就是保持说出深刻话语的权利。这使他的诗以一种极端的形式出现,以一种与普通读者没有调和可能的方式凌绝于世。
一九八七年春天,我在“运河笔会”上见到欧阳江河。个子不高,皮肤是一种黯淡的黄色。在彬彬有礼中透出一种潜在的傲慢、戏剧化、坚定、友善的奇特混和。在会上,他宣读了诗学论文《对抗与对称》的第一部分。这是那次笔会上最有份量的文章。它加深了我对其人素养、文化准备和天分的更高估计。我们开始间断地通信。
此后,我就将欧阳江河当作优秀的诗人看待了。不仅仅由于他的诗,更由于他绝对专业化的理论态度。这是我判断一个诗人价值的重要角度。精湛的理论头脑,往往使诗人的写作由自发上升到自觉,由即时性触发上升到有方向性。
《悬棺》之后,欧阳江河诗歌的隐喻系统和个人语型发生了较大变化。《乌托邦》可以看作走向辨证玄学的前奏。这首诗,我只在民刊《巴蜀现代诗群》上看到第一章:《我们》。锐利而凝恒的节奏,明彻而简洁的原型象征,将“上帝”“父”的权力话语对轻描淡写众生的忻合/戕害,凝为一条。它使“我们”在语言中定型,对象化,更像我们自己。但欧阳江河的智慧也许还在于,他通过对“上帝”和“父”故作惊人的揭示,用语言把上帝的胜利带给了诗人自己。
一九八八年,欧阳江河上述变化已趋完形。这一年诗刊的“青春诗会”,他发表了《玻璃工厂》和《汉英之间》。这两首诗,在其书生式的口语型式中,加入了对个我经验和现象世界的描述。内核坚硬,语义肯定而不容分说,没有挑衅的欲望而强劲有力,几乎影响到了更多青年诗人——包括许多与欧阳江河的写作态度相悖的“第三代诗人”。在这里,欧阳江河再次体现出他的“大师情结”。他一开始操纵口语型语码,就独标于世;他不与流行的光谱统一却又不舍弃抓取众人的欲望。他其实不断地为人们提供好奇,施加影响,他开始想与更多有教养的普通读者“游戏”一下此在的想法了。
一九 八 九年之后,欧阳江河的重要作品有《快餐馆》和《傍晚穿过广场》。此时的欧阳江河更热衷于处理当代题材。在一次谈话中,欧阳江河说,他所理解的当代不是物理的当代,而是想象的当代、语言的当代和叙述的当代。通过写作,在文本中当代经过想象与语言的叙述处理而被改变,被重新命名。这样,诗人就由个人的当代而写出了普遍的当代。惯于发明概念的欧阳江河接着陈述了他的“付账说”。他认为每个时代的人类都像在赴宴,宴散之后必须要有人付账,诗人或更广义的“文人”就是付账者,如果诗人不能为时代付账,他就没有资格以诗人的身份赴宴,而只能以大众的身份像大众一样吃完抹抹嘴就溜。的确,一个时代的真正结束不是物理时间的结束,而是以一个或几个文本来结束的。如果没有一个文本来“付账”,时代就永远无法结束。现在汉语诗人如果想成为一个一生的持续的写作者,他应当思考更重大的问题,即诗人与他所处的时代的关系问题,写作中碰到的语言表达问题。
《快餐馆》可以视作《悬棺》的续篇。或者说即时性欣快症麻醉症失重症三位一体的“快餐馆”,就是一座现在时的死亡悬棺。正像艾略特把现代人精神缺失之死,比作“嘘”的一声而不是“轰”的一声那样,欧阳江河写出,快餐馆的薄、轻、一次性敷行消费,正是现代人的基本精神状态。欧阳江河在另一首短诗中说:“一个车站像高处的石头滚落到脚下,我已无力把你的座位推回到空中。”但欧阳江河显然在用自己的智商努力推举他自己的诗坛座位,如果不是空中的话至少也是山巅。
《傍晚穿过广场》是一首广阔、正义、沉稳的杰作,充满略略压抑的激情。是诗歌处理当代噬心题材的典范之作。
一九九一年,我收到欧阳江河的来信,言称要举办一次先锋诗歌研讨会。在我打好行装之际,收到他的电报:“上级决定,会议取消”。这是我见到的喋喋不休的欧阳江河最短的文本。
来源:《生命诗学论稿》(陈超著,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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