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泉边的五个范仲淹(散文)

作者: 2021年05月11日11:04 浏览:1015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绍兴城是有风骨的江南。吴越随处,每见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谁都会望峰息心、窥谷忘反,陶陶然忘了凡间琐事。惟独到了此地,总觉得这里的青山绿水都是瘦的,硬的,隐隐有金石之音。这里的男女都像鲁迅先生的文字般,狼毫般柔韧。

即便在此府山风景佳处。

五月,山下燥热,越王殿内人迹了了。我却是专为一口井而来,或是为一个男人。

井是北宋范仲淹先生发掘并命名的,并专门写了记。查了简略版的范公年谱,只记载“宝元元年,十一月,知越州”。是年诗文中并未记载这篇三百余字的《清白堂记》。

似乎,在他一生中,这件事并不重要。

我知道此中必有要紧处。一直觉得,范公是个被历史低估的人,比起隔壁的王阳明和湘乡的曾国藩,其立德立功立言至少在一个层面上。朱熹也曾称他为“有史以来天地间第一流人物”。

我曾把范公的一生概括为五个一:一粥一词一楼一泉一田。

范公年轻时有过“断虀画粥”的读书生涯,是为“一粥”。少时家贫,每天熬稀粥一锅,冷凝后划成四块,早晚各二(故事出自宋释文莹的《湘山野录》)。你知道一个人的童年,足以影响一生。范公的年少清贫,似乎注定了他的内在风骨。所以他27岁由"寒儒"成为进士,30岁怀"有益天下之心"上书修复捍海堰(后人称范公堤),40岁后以万言《上执政书》等奏章,“绝不逊言逊行、阿谀奉承,有益于朝廷社稷之事,必定秉公直言,虽有杀身之祸也在所不惜”。其后抚灾民,谏朝廷,终至被贬出朝。这些似乎都是命中注定的事。

想来正是意气相投,46岁的范公来到敝乡严子陵老家为官,慕其高义,专门修了祠堂,作了记,免了严先生四家后裔的徭役,让他们负责祭祀。

我总想,严子陵先生这辈子到底做了什么,让包括范公在内的这么多人赞叹不已呢?

其实他啥也没做。

严先生是汉光武帝刘秀的同学,少年时一起吹牛游玩,睡觉时还把脚挂刘秀身上的。后来刘秀当了皇帝,叫严先生出山,照样穷聊,照样一起睡觉,照样把脚挂皇帝身上。然后几次三番躲起来,就是不作官。就这样。

中国历代读书人有个心结,追求的是“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就是要建功立业,声名在外,然后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而严先生呢,功成谈不上,但名遂啊,皇帝是同学,偏不当官,还睡觉时把脚挂皇帝身上。范公所作的《严先生祠堂记》结尾,“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是赞扬其高洁的风骨,但不同于他人的是,范公本意不在为了学习严先生做散仙,他还要“使贪夫廉,懦夫立”。或许这才是范公本意吧。

他注定是个终生劳碌的人。著名的“一词”,《渔家傲》,写在烽火连天的边塞。那年,西夏强敌挑衅,而宋朝三十多年无战事,边防不修,士卒未经战阵。范公临危受命,为陕西抚副使和延州州长,大阅州兵,修复堡寨,加强防守,选贤任能,开办书院,仍是儒家作派,却一扫前期颓势,乃至边塞传闻“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

我经常想,文人治兵,除了像王阳明那般少时就有军功理想的,许多并非兵法家出身,却能立奇功,何以故?身为书生而为国守边陲,“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可能原因却在军事之外吧。 

 “一楼”当然是说岳阳楼了。55岁时,范公与同志者共启庆历新政,年末失败。58岁作《岳阳楼记》。

少年时熟读此文,觉得文章写法很怪。说是楼记,其实几乎没怎么写楼,而是写了一大段洞庭湖。想来建楼本身就为了望湖,虽是写湖,其实还是写楼。或者后面想说的东西太迫切,几乎不想从岳阳楼开始写,这是节奏感使然。然后开始写洞庭,以赋的笔法,写其气象万千,却转到“迁客骚人,多会于此”。写雨天,转到“去国怀乡,忧谗畏讥”,写晴日,转到“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总之物我合一,天地景象,无非我之心胸的放大,物喜已悲,都是人间有情。终于,前面写了半天,仿佛就是将万顷洞庭湖水置于万韧之上,作了个很大的势,然后痛快淋漓地倾泻而下,终于说出“求古仁人之心”,说出“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说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最后叹息,“微斯人,吾谁与归”,大有陈子昂登幽州台之恨。

这是我极喜欢的文章写法,有各种文体与笔法的炫技,又主线不断,有大悲悯在天地间。而天地只是吾心。一种情绪充溢各处,念念不忘。

我读此文,总觉得所读并非一幢湖边的楼,而是范公那场苦心孤诣而终归于败局的庆历新政。

足以证明他是个苦心人,还有《古文观止》中的《义田记》,说的就是“一田”。范公晚年为养济群族之人,立义田千亩,并且对如何管理、如何实施救济范围等制定详细规则,使其能够收支平衡。此后一直传到清朝,他的后代把这个义田扩大到四千亩。
时间到了宝元元年,这年他50岁了。半生蹉跎,天命何知?

两年后他将为帅,五年后为相,八年后写下岳阳楼记,十四年后逝于徐州。而这一年,他只是贬官而至。他来此地,拜访祖先范蠡的旧居翠峰院,并作诗写道:“翠峰高与白云闲,吾祖曾居水石间。千载家风应未坠,子孙还解爱青山。”他兴办府学,由此越州办学之风大兴,学堂、私塾盛行,“绍兴多出读书人”之说延续至今。他治辖此地并不久,大约17个月,却赢得州人尊他爱他,赢得同样眼高于顶的陆游写诗云:“有越逾千载,何人不宦游。向来惟一范,真是壮吾州。”

我看范公治越州,与柳宗元在柳州,韩愈在潮州,苏东坡在杭州,大抵一个路子,无非破陋治学,修桥铺路,匡扶贤良,赏善罚恶。其时他们都失意于朝廷,处此境地,不佯疯诈魔,不怨天尤人,偏能治世作文,忧庙堂江湖的就去忧,自嘲愚人的且去嘲,饮酒装仙的且自得其乐,开悟以宽慰远方亲友的,就去感悟,惟独一点真性情,皇帝夺杀不去,权臣奈何不得,宵小嘲讽不来。这点骨血,这点暗中的亮色,就是真儒,是内心光明啊。

他在此地发现废井,掘而为泉,“予爱其清白而有德义,为官师之规”。总是这样,他就要跟自己较劲,偏执,别扭,嗑衬,见啥风景都不开心,见谁都不痛快,“进亦忧,退亦忧”,只念着安生立命那点事,死硬到底。想来他肯定不是一个好玩的朋友,一脸苦大仇深,很无趣,累且迂。

却至大中正,胸有丘壑,正是咱中华文明不绝于今的一种底气之所在。

我明白,他的生命中,终需一泉,正如眼前这泓清白泉。

我观范公,一粥是少年清贫立志,一词是壮年慷慨军功,一楼是晚年苦心政治,一田是身后建制遗泽,无论在朝主政、出帅戍边,均系国之安危、时之重望于一身,已然“一世之师,由初起终,名节无疵”。然而,世生此人,总还需有一泉之清清白白,绵延不绝,方能使其无愧于心,不垢于世,千秋岁月无有恐怖,活泼泼立于天地众生而行大道啊。

林木深处,亭台寂寂。宋朝的阳光洒下,五个范公化作一泓深泉。

终于起身离去。此地虽好,我闻所闻而来,思所思而去,已经足够。山下市声如潮,人群中自有福祉,有需要吾等执著之事。

我想,范公会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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