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头条诗人 | 田禾 :长江每天从我身边流过

2021年5月第17期

作者:田禾   2021年05月28日 09:23  中国诗歌网    7980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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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禾,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出生于湖北大冶农村。国家一级作家,湖北作协第六届主席团副主席。已出版《喊故乡》《野葵花》《乡野》《窗外的鸟鸣》《田禾诗选》等中文诗集15部,出版俄文、日文、韩文、蒙文、阿拉伯文、土耳其文、波斯文、格鲁吉亚文和英文印地文双语等外文诗集9部,散文集《红叶的私语》、诗歌评论集《有关读诗和写诗》。诗歌被选入近400种中外重要诗歌选本和人民教育出版社、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等编辑出版的6种大学语文教材。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诗刊》华文青年诗人奖、徐志摩诗歌奖、《十月》年度诗歌奖、《扬子江》诗学奖、刘章诗歌奖、闻一多诗歌奖、《芳草》双年十佳诗人、2013年度十佳青年诗人、2018中国十佳当代诗人、湖北文学奖、湖北省政府屈原文艺奖等40种诗歌奖项。

长江每天从我身边流过(组诗)

田禾


黄鹤楼


黄鹤楼耸立在蛇山之巅

于白云苍茫的水天浮起

像一只扑腾着翅膀的黄鹤

做一个凌空欲飞的姿势


它是一座楼的身体

但有一只鹤的心脏

有一颗诗歌的灵魂

呼吸着一条大江

用翅膀小心地护着一座城市


登楼,骑鹤直上,脚底

生风,楼顶上停着白云

楼一层一层地上升

太阳照矮了苍穹

风的梳子梳着流水


编钟在第三层敲响

历史在这里留下了回声

登楼,我索性留一层不登

我始终坚信,总有最上一层

人永远不可攀登



木炭火


一场雪下了一尺多厚

几乎所有出行的道路都被封堵

父亲为我们生起一盆木炭火

全家人打拢板凳,围在一起

亲情是另一团火焰

使贫穷的家显得异常温暖

火盆里,蓝色的火苗向上窜动


这一年外公在我们家过冬

还有从隔壁过来烤火的四爷

他们都是村里有文化的人

外公温酒的壶盖上落了一层灰

他与四爷一边饮着烫热的酒

一边谈着前朝的事。我听得出来

他们知道的真多,都为项羽在

乌江自刎同时发出一声感叹


风从门缝吹进来,火苗呼呼地响

两个弟弟在炭火边烤着红薯

父亲没有过多的语言

他抽着劣质纸烟,低着头

不时把烟的灰末弹进火中

我们都坐到深夜

直到所有木柴在火塘里燃尽



船娘


那条船画进了陈逸飞的油画里

穿蓝花褂子,裹蓝色头巾的

像青花瓷一样的女人

她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船娘


船娘把木船娴熟地摇来

我们上船,船体向下一沉

船底的压水线猛然上升。船一晃

她把竹篙往河边的石头上一点

船很快稳住,立即听见

船橹划响水波的声音


船娘的生活,在一条水路上

铺开,吴歌昆曲唱起来

她身体向前倾,怀里抱着风

摇呀摇,船到目的地的距离

刚好一支昆曲那么长


她叫红喜、小莲、杏儿、秋香

或许不是,她一定有个好听的名字

我没去问,我更喜欢叫她船娘

她满身都是江南该有的模样

摇曳着身姿,把我

烟雨里的乡愁摆渡到梦的出口



自画像


曾经梦想当一名三国里的英雄

有一腔热血,有一身虎胆

可最终没有倒在英雄的路上

年轻时在村里耕田、种稻、割麦

向大地弯下卑微的头颅

村口巴掌大的池塘

是一块椭圆形的镜子

我从来没有看清自己的面容

后来在城市的工地上搬砖,扛水泥

我吞吃着灰尘,灰尘也吞吃着我

没有躲过哪一年的寒冷和暑热

再后来写诗,经常去水果湖一个

拐角的书店里买诗集

趁间隙出去赚回养家的银子

写诗写到老了,最后的收成就剩下

一堆词语的废墟,和一头白发

身体被岁月磨薄了

发胖的部分,是多出来的毛病


黄昏我数着城市的灯火

风在我人生的秋天数着黄叶



山路


泥土和沙石铺就的山间小路

一头通往对面的山顶

一头连着村庄和池塘

山路弯着走,小溪竖着流

溪水从高高的岩壁上流下来

形成诗人最喜欢的瀑布


风吹着草木也吹着砍柴人

砍柴人的刀斧闪着冷光

拦在路上的荆棘,他会砍掉

也把山路越削越陡

让一条路在悬崖上挂着

自己又在这条路上走一生

或比一生多一秒


有时山路是一条末路

很多人从这里走出去再没走回来

村民死后都从这里抬出去

葬在更高的山顶

靠着峭壁,贴着白云

一朵花像提着一只灯盏

照着他的前生和来世



冬至


天越来越冷,零下10度

是这些年少有的低温

雪落三寸,地冻五尺

山峰凝冻在它的耸立中

芦苇僵冻在它的摇曳里


天上最轻的雪,落到

地上是最重的寒冷。雪花是

六角形的,昨晚的月亮是圆的

于是我有了哲人的发现

雪花的寒冷是月光的六倍


“好冷!”出门担水

和洗菜的人,都这么喊

他们在村口留下的脚印

很快又被风雪抹掉

屋檐下悬挂的冰凌,多年后

被我们称为岁月的骨骼


门前的路打滑,弟弟穿着

笨重的棉袄,出门摔了

一跤,滑出去很远

一下从冬至滑到了小寒



小寒


七爷硬是没熬过这个冬天

深夜一盏冰凉的灯火

照着他死去,三片雪花

把他抬进了土里


小寒,名曰小,实为最

雪停了,但天冷到了极致

肆虐的北风对着村庄咆哮

小河流淌的声音凝固了


流水和残叶冻在了一起

一炉火也能被冻住

黑夜像被冻住了

鸡叫了几遍,天还没亮


寒冷的人只知道拼命地干活

父亲去给油菜拉粪,间苗

奶奶在园中找回了我们的午餐

冬修水利的人去了挖渠工地


小寒还是我二婶娘的名字

她出生的那天正是小寒

父亲取这个似乎晦气

的名字,让她苦寒了一生



乡下没有一条不拐弯的路


长久地走在路上

走一段,就拐一道弯

有时连续不断地拐弯

大路多数绕着河流拐弯

小路多数绕着山盘旋

天下没有一条路是直的

弯道尽头,马邦子越走越远


乡下没有一条不拐弯的路

有一条路一直伸向远方

途中拐过一道弯又一道弯

最终到达更远的城市

去往远方的人,留下一双鞋子

扔下一条路,再没回头


我从小就习惯了这种拐弯的路

拐弯的路越到山前拐得越急

牧人拐过弯上了山坡

孩子拐过弯进了学堂

赶集的人,走着一条弯路

去了镇上。父亲去耕田

从云缝里牵出一条山路回家



葡萄熟了


四野的谷子黄了

葡萄就熟了

葡萄从藤叶的缝隙间挂下来

我爱她们的羞怯和含蓄


一颗葡萄是我最小的故乡

我用指尖丈量她

抚摸她完整的血脉和皮肤



长江每天从我身边流过


长江每天从我身边流过

从我生活的这座城市匆匆流过

浩淼的江水把一座城市

三分天下:武昌、汉阳、汉口

还分出江北、江南

我的朋友从江北过来

淋湿在江南的烟雨中


住在长江边,生活总有

永远拧不干的水滴

水中有灯火、星光和游鱼

两岸的码头依旧拥挤

每天有那么多坐轮渡过江的人

江边有我席地而坐的草坪

轮船走过去要拉一阵长长的汽笛


水从唐古拉山脉流来,瞬间流走

从来没看见它停下来歇脚

它在暮色里匆忙地赶路

流水走过的过程

把长江的长度丈量了一遍



老屋


我至今犹记,我的老屋

像乌鸦的翅膀,搭建的屋檐

屋里的白天也像黑夜


门前的草垛被冰雪

压得塌陷了许多

隔壁的一头驴子,拉着石磨

从清晨走到天黑


泥巴墙,由于风雨的侵蚀

墙体斑驳,大面积龟裂

唯一的窗户没有玻璃


父亲眼巴巴地盯着墙面的裂纹

一片黑瓦差点从檐角掉下来

他急忙塞了回去


老屋屏住呼吸地立着

仿佛只要松一口气就会垮掉

生活不会停下来

这样的房子,我们还要住下去


(“头条诗人”总第480期,内容选自《草堂》2021年第5期)



诗与当下

田禾


1

现在诗歌越来越难写了,不仅如此,诗人也时常陷入尴尬境地。当我们谈某一个诗人的现象时,要么不屑一顾,要么哄堂大笑,要么诅咒谩骂……这种现象不只是在一般场合如老百姓群体中,在职业文人或大学知识分子中间,这种对诗人的认知态度,是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为何诗人的形象沦陷到如此的地步?这的确让我困惑又痛心。写诗歌写了大半生,头发都写白了,眼也花了,身子也垮了……有人说,诗可以疗伤。果真如此,我们又何求写诗不只是为了自已写?还要与人分享与人共呜和与人拯救?

有段时间,我把自已关在屋子里不愿出门,有点像养生修行“辟谷”的状态,不吃不喝,不说不唱,只服诗歌元气,只沉默在自已过去写的诗歌里,不停地反醒和发问,我写错了吗?好诗在哪?经典在哪?如此反复地在自已的诗歌围城中寻找突破。这种寻找愈来愈强烈和急迫,反而更加重了我的一种使命感和责任感:我要写出更好的诗歌!


2

诗与当下。这个关系如此地让人感伤又无可奈何。我以为在这时代写诗和做人发生了错位。诗是诗,人是人,我们在进入一首诗的创作时,诗的场景早已存在,那些人物和道具舞台,都是我们曾经发生过的思想或感情的冲突的影像,却在另一种戏剧化的事物叙事中,找到了互为对应的重合。我在动笔之时,这个重合的事物,就把我的原生态复盖了。这个现像正是我在前面论及的显像。一首诗的显像存在,对于自然的原创性是一种复制,诗人们都在复制诗歌时,这个时代就没有诗性的物像了。事实上,我们在寻找诗歌的真实上,已经迷失了作为诗性主体的审美趣味和情感。

一首诗的存在是有血肉情感的,对于这个,我想每个诗人都有他的感受。但往往被忽略的是审美的形式和思想性,要呈现诗人对事物理性智慧,提升一首诗的品格和品味。


3

生活在诗性世界,当我被诸多现象的迷茫不能自拨,往往是诗性的事物将我唤醒,并在一种自我的能动中,走完一个新的场景!写作再从原创中进行。这是我当下的心境状态。一切都不同于以往的生活,关于乡村和乡土诗,在我的童年时代,早已注入了命运的色素,那是灰色的。我的意识在文学上是没有童年的,正因如此,在我的诗歌叙事中,几乎没有太多的抒情的表现性语气和语境,近乎苛刻的冷静和平静的叙事,让我有时感到置身事物之外。

也许,这种理性的知觉成为一种写诗的惯性和思维定势,现在这种定势成了写诗的某种阻碍,使我对情感化的语言表现具有了免疫力。当我不能深入地接受非叙事性的语境,表达意象和情感时,我有強烈的拒绝的意志,稳定的叙事结构和观念早潜入到我的情感深处,引领和控制了我对一首诗的自由发挥,有时会如卡了脖子式的让我难受甚至窒息感。绝对化的语言叙事结构应是我寻找新突破的口子。


4

近两年,我写了一些随笔游记和散文化的作品,并结集出版了,这也是处于我对乡土诗写作的一种突破方式,尝试着一种新的写作。比如小说和戏剧的叙事,更适合我这种冷静叙事的表达能力。有许多诗人都开始写小说和电影剧本了,有的还赚了大钱。事实上,我的讲故事的能力不亚于别人的,而且我的每一首乡土诗,都是一个故事和故事中的人物,在结构上更接近小说叙事。有人说我写的是一种集体化乡村史诗,是对遗忘的现实的一种记忆和记载。这些评价我不以为然。诗就是诗,代表了诗人内心世界的最高表现和诉求,没有太多的外在的标准与定义,但在表现上可有多种形式,比如小说也是可以写成诗性的东西。莫言的小说就很有诗性,是理性的抒情,或抒情的理性,诗在于诗是文学灵瑰的自由。

这一点我能在作家艺术家的诸多生活诉求中感觉到,又比如路遥的小说,是灵魂自由的深层诗性表达,在其语言的运行中,有着诗一样的激情,但他用的是诗歌叙事结构。我在不同的乡土诗体载上,用的又是小说叙事人物之语境,这或许是我在诗歌上找到了自己的表达方式,但这又是我诗歌的局限性。如何在这两者之间穿插和互为融合,这是我在未来写作上的一个拓展方向,让我的诗歌生命活在永恒的灵瑰自由中!


5

诗是一门关乎心灵自由的艺朮,诗评家冯楚如是说。我以为应当在诗的本质上去认清何为自由?有表达的自由,表现形式的自由,内心选择的自由。我在喊故乡一诗中,反反复复地咀嚼这个问题,似乎找到了答案。任何个体都没有绝对的自由,自由是相对的,比如我的故乡近在咫尺,我却无法回去,故乡总在路上。这促使我在有限的空间内,追求诗歌自由的相对性,在乡土归去来兮中,不断从时空地理方向上思考故乡的存在性,能从精神的纯粹上缩短故乡的距离。这些经验促使我在实际生活、阅读和创作中,不断地进行融合,使诗歌活在当下。

喊故乡是我一个根本性的命运,带有我个人的宿命感。我是一个很早就离开故乡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讲,故乡是一个人的童年,一个没有了童年的人,是无所谓故乡的,但恰恰是我在命运中的巨大的少年心理叛逆和来自故乡的文学虚无感。我内心不断地抗争和拒绝关于故乡的存在,越是这样,越是感到故乡无处不在,犹如空气充满了我的灵魂。

我从出生那一天起,苦难就一桩桩一件件在我的眼前出现,包括人性的一切被屈辱被损害被欺骗被驱逐…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是没有故乡这个概念的。我后来在城里发生的一切,显然与故乡的背离有很大关糸,真正的写诗我也是从这里开始,我从这里寻找故乡的存在,到底是我背弃了故乡还是故乡背离了我?或者故乡是一个人的命运的完整性归于零的状态?我还要好好地思考。


6

一切伟大的诗人作家,其创作的经典意识都是从拷问故乡开始的,这个是文学史上的共识。从近现代的鲁迅,到当代的路遥和莫言,他们的文学叙事多从故乡的拷问和记忆开始。但当代诗歌中能写出故乡经典意识的作品几乎很少,这个现象值得研究,也正是这没有故乡的自由性抒写,而使当代诗歌缺少了根的命名,诗歌也缺失了灵魂的重量,这是为什么当代诗人不能产生伟大作品的一种焦虑,我也在这种焦虑之中。

所以,我反复地阅读自已过去的作品,特别是在乡土诗方面,我成了一种乡土的文化标签,这让我更加意识到个人的使命。在当下若不能从乡土意识上,回到最本质的叙事,故乡在空中楼阁之上挂起来空喊,那就不能叫当下的写作,也不接地气。

乡土诗从自然生态到超自然的异变,我们的故乡并没有活在诗里,或者以另一种形式,进入了我们的陌生冷漠和无趣的历史记忆和文化游戏之中,而实际的乡土依然存在于我的生活消费的过程。比如农民工、留守儿童、空巢老人、扶贫干部…这些身在故乡却无故乡的命运显像,是我在过去的诗歌中所关注的特征,已发生了本质变化,旧的闰土和新的闰土互为表里,不知其可有可无的状态。

喊故乡是否有乡土生命的回音,那带血的破嗓子在此显得多么的苍白无力。写诗变成了当下生活中的一项体育运动,马拉松式的长跑,在趋向故乡的文学命运中,我独自守望我的乡土意识,或这就是我的最近的故乡,寻找一种精神上的故乡,正是当代人最稀缺的资源。


7

著名诗学名家陈超是我较为钦佩的当代诗评家,他在生前强调说过:“他们写古朴的乡村,写雪地和蝉鸣,仅仅是为了消费生命的疲倦。诗人们感到的东西不是这些,他们如果写下骨子里所体验到的生存实在,可能会被诗歌圈里的人小视”。这段话对我触动很大,也给我很深的启发。诗人不能浮在表面上下功夫,要沉入内心的痛感和时代的真实,不能把诗作为一种娱乐消费的过程,应是一种提取精神的淬火与熔炼,唯有守望诗歌的本质精神,才是我们最后的自救。对于永恒的乡土精神之坚守,也是我最后的诗歌的宿命和使命,我要写出乡土的灵魂和骨头。春天又来了,我得去故乡山里田间地头走走。我也是山里的一条路,我的路我自已走。



农耕文明与城市文明双重视野下的乡土写作——简评田禾的诗

刘晓彬


1

告别禁锢年代的新时期初,是一个诗性流溢、诗情澎湃、诗心纯真的年代。那个时候,诗歌创作重新获得了自由,诗歌人性重新得到了认识,诗人更是受到了格外的关注和尊崇。于是,年青的田禾怀揣着儿时的诗歌梦想,来到举目无亲的武汉,在时任“湖北省青年诗歌学会”会长饶庆年的收留下,从此踏上了诗路。田禾在进入诗坛之后,一直在用诗歌“感化生命、支撑生命”,他的作品中那种充满浓厚的泥土气息和悲天悯人的情怀,以及“诗人要像农民掘地一样挖掘内心”的严肃创作态度,便显示出一种“达则兼济天下”的思想倾向。田禾在来到城市打拼之前,就已经在乡村走过了二十年艰难曲折的生活道路。因此,乡村成为了他含在眼眶里的泪水,成为了他流在血管中沸腾的热血,成为了他埋在心里深深的痛。这些都已经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乡村标识,比如从他写的《土碗》这首诗作中,我们就可以看到他的父老乡亲:“土碗里盛满米饭/农民端在手里/生命随着一碗米饭/而延续下来/土碗里没有米饭了/吃饭的人/也永远不再吃饭了/土碗倒扣过来/就变成了/一个农民的土坟”。田禾的乡土诗,在中国当代诗歌中,犹如一种回光返照式的现实审视,给生活在乡村的农民带来一丝温暖和些许慰藉。正如诗人绿原所说:“田禾的诗不是硬写出来的,而是从心里流出来的。”以及诗评家谢冕所感叹的那样:“田禾笔下的乡村是那样地让人牵肠挂肚。”而且田禾这种扎根在灵魂深处的乡村情结,重新拾捡回了曾经被遗失或被遮蔽的乡村深处的人性。

在田禾这几十年的创作中,最能反映田禾诗歌才华以及对现实社会和对乡村生活敏锐洞察力的,是他的诗集《大风口》《喊故乡》《野葵花》,这三部诗集收录的诗作均创作于不同时期。以一种独特的艺术感知能力,将自己乡村生活的体验与主体心里的构成融合在一个情感支撑点上。所以,田禾在诗的世界里,挥洒自如。或纪事、或思考、或感悟、或抒情。以从容而又酣畅的笔调,“抒发了在时代的大背景下,贫苦山民的命运以及与自己骨肉相连的山山水水、村野稻菽,夹杂着偶尔传来的声声爆竹和锣声中山村婚嫁的小小的欢乐以及不时发生的丧葬的悲楚。(李瑛)” 特别是他在《喊故乡》一诗中写道:“别人唱故乡,我不会唱/我只能写/写不出来就喊/喊我的故乡/用心喊,用笔喊,用我的破嗓子喊/只有喊出声,喊出泪,喊出血/故乡才能听见我颤抖的声音。”喊出了对故乡的思念之情,喊出了这个时代无奈的故土情歌。这种夺人心魂的抒情,朴实而淳厚、稳健且接地气,也是最普通和最纯正的发自内心的真实情感,并具有较强的表现力与感染力。因为这种对故乡深刻感念的朴素情感,也最能打动读者的心。而更能体现诗人才华的《还原》一诗,在敏锐把握“描述我的祖父就是还原我的祖父/首先要为祖父还原他的村庄/还原他的村庄的孤独、衰败、颤栗”的乡村变迁与“村后的十亩荒地都是祖父开垦的/我想还原他的劳动/他抡锄的姿势,向下而弯曲”的农耕文明的深度洞察和生命感悟中,更是努力避开了“观念入诗”,直抵“诗的本质”。还原,其实就是诗人在重新找寻生命的源头和精神的源头,并沉潜到人性本质的深处,通过对个体命运的反思,来审视这个社会与时代。阅读此诗,会有一种直击灵魂的力量,以及回味无穷的魅力。


2

怀着悲悯之情,广泛地关注了当时还处于农耕时期的乡村农民的穷苦生活,是田禾早期乡土诗显著的特征。他的许多诗,为挣扎在生活底层的贫苦劳动人民,书写出了农耕社会的痛苦和惆怅。他写老邻居黑土:“黑土。黑土。村庄的孩子也这么喊他/黑土戴顶草帽:像个黑锅盖/他的家,穷得只要搬动一口铁锅。/也就从前村搬到了后村”(《黑土》);他写父老乡亲:“深夜,我想起了村屯/和屯口站起来的乡亲”“这些几乎被忽略的亲人/我想看看他们。现在,允许我回忆/回到村屯/眼泪有可能慢慢掉下来”(《深夜,我想起了村屯》);他写老铁匠:“常常在夜晚,听见/这铁与铁的敲打声/壁墙上的挂钟/声音都走累了/老铁匠,还奔走在一块铁上”(《老铁匠奔走在一块铁上》);他写泥瓦匠:“一年中,多数时间/奔走在别人的屋檐下/他帮人砌房子/也帮人拆房子//一生不知砌了多少房子/砌好的房子,别人住/用脏的瓦刀,自己洗”(《泥瓦匠》);他写葬父:“他不可能入土为安,眼瞧着/小儿子还没有长大/今年的五亩黄豆还烂在地里”(《葬父》)等等。这些作品的现实性和社会性,在保持了诗人的良知之外,以农耕文明的视野,将关注的对象伸向了乡村生活的日常性状和情景,同时也将思维的触角伸向了精神背景形态上的系列乡村意象,并在诗行中倾注了人性中生命直觉的感悟、乡村生活的隐痛,以及个体命运的存在意识。

田禾在把诗歌创作的篇幅集中献给他所熟悉和热爱的贫苦父老乡亲之外,还怀着爱和同情,把部分笔墨留给了对进城进厂打工的农民工生存状况的人文关怀,并打破其传统乡土诗创作的局限性,建构成了诗人自己的精神主旨,以及乡村文化与城市文化的时代内涵。同时,通过以农民工为关注重点,丰富而深刻地反映时代中仍然存在某些隐痛,比如在《矿难》一诗中,诗人以悲痛和隐忧的笔墨,表达了对埋在3000米深的漆黑矿井下的来自河南、四川和江西的213个灵魂的深切同情与沉重哀悼。另外,在《一个农民工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了》《挖煤的老矿工》《夜晚的工地》《采石场的后半夜》等诗中,同样诗人以悲悯和同情的笔墨,表达了对底层农民工的关注和关怀,体现了其强烈的社会责任意识。当然,这些都与诗人丰富的生活经历有关,更与他出生在大冶农村的根性意识有关。田禾的创作视野是开阔的,正如他所说:“打破乡土诗题材的局限性,诗人们在创作乡土诗时才能充分展示诗人的想象空间,灵魂的鸟儿才能自由翱翔。”因此,田禾把创作的主要视角,投向那些留守乡村艰难生活的农民的同时,并置于那些走出乡村进城讨生活的农民的生存命运的关注上,也就在情理之中。


3

如果说田禾早期的乡土诗属于农耕文明视野下的乡土写作的话,那么他后期的乡土诗应该属于城市文明视野下的后乡土写作。当然,更准确地来说,他的乡土诗更多的是属于农耕文明与城市文明双重视野下的乡土写作。他最新创作的组诗《长江每天从我身边流过》就是这种双重视野下的乡土写作。虽然作品所呈现的大部分是农耕文明的印记,但这组诗是城市视野下乡村书写的记忆重构。

组诗《长江每天从我身边流过》中许多作品借助了农耕时代的日常事物和生活经验,从而扩充了作品内涵的深度。比如《木炭火》:“一场雪下了一尺多厚/几乎所有出行的道路都被封堵/父亲为我们生起一盆木炭火/全家人打拢板凳,围在一起/亲情是另一团火焰/使贫穷的家显得异常温暖/火盆里,蓝色的火苗向上窜动”。这种久违了的温馨场景,对于我们70后来说,只有透视自己的童年才会有,而且是那种传统乡村中人的性情和心灵、以及人的愿望和精神交织在一起的酸甜苦辣。又比如《冬至》:“‘好冷!’出门担水/和洗菜的人,都这么喊/他们在村口留下的脚印/很快又被风雪抹掉/屋檐下悬挂的冰凌,多年后/被我们称为岁月的骨骼”。农耕时代的传统乡村是没有自来水的,每家的饮用水必须自己到小河或小溪或水井去担,同样也唤起了我们童年时担水的又苦又累的日子。另外,诸如类似的诗作还有《船娘》《自画像》《乡下没有一条不拐弯的路》等。阅读这些诗作,犹如是在阅读自己的童年故事一样,激活了久蓄胸中的生活积累和情感积累,或许现在许多人已经有可能占据了一个更高的视角,去俯视过去的那段记忆了。这些表现传统乡村的诗作,背景是真实的,场景是温馨的,但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城市现代化进程的不断推进,原有的乡村恬静以及只有庄稼在拔节的田野平静都被打破了,传统的乡村文明与现代的城市文明之间的冲突如何找到一个相互融合的点,是这组诗带给我们其中一个方面的思考。大家都崇尚传统乡村那种田园牧歌式的惬意生活,希望给现代城市生活中疲惫的我们在这里得以放松和遐想,因为新产业革命可以在传统乡村中萌动和发芽,新农耕文明也可以在传统原野中孕育和生长。

而组诗带给我们另一个方面的思考,既是技术层面的,也是思想层面的。这组作品的主题指向,同样“延伸了诗人对乡村意象的探触以及事物内部多层次的呈现,建构了诗人对诗歌文本的丰富以及创作技艺所展示的精确。(刘晓彬《城市化语境下的后乡土写作》)”比如《山路》:“有时山路是一条末路/很多人从这里走出去再没走回来/村民死后都从这里抬出去/葬在更高的山顶/靠着峭壁,贴着白云/一朵花像提着一只灯盏/照着他的前生和来世”。在诗歌艺术的处理上,特别是对乡村意象的探触,保持了经验的精准和想象力的独特,以现实主义笔调,把乡村农民的生活真实可信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又比如《小寒》:“七爷硬是没熬过这个冬天/深夜一盏冰凉的灯火/照着他死去,三片雪花/把他抬进了土里”。借助“七爷”这个微不足道的个体生命的逝去,更加直接呈现了在乡村“寒冷的人只知道拼命地干活/父亲去给油菜拉粪,间苗/奶奶在园中找回了我们的午餐/冬修水利的人去了挖渠工地”而产生的隐痛,但从事物内部来分析,触及的是传统乡村的贫穷和苦楚。当然,诗人并没有将诗意弄得那么复杂或过于晦涩,而是十分巧妙地运用精准的意象来激发我们的情感,并引诱我们去进行思考。

作为在武汉生活了将近四十年的田禾,而作为把武汉三分为“武昌”“汉阳”“汉口”的长江,自然是诗人创作中不可或缺的抒写对象。于是,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的长江,它的“流动特性和清洗功能相结合,在神秘性的刺激下逐渐演变成了对灵魂的洗礼功能。(孙胜杰)” 也使得诗人的作品具有浓郁的地域特色。比如他的《长江每天从我身边流过》这首诗作,既具有“住在长江边,生活总有/永远拧不干的水滴/水中有灯火、星光和游鱼/两岸的码头依旧拥挤/每天有那么多坐轮渡过江的人/江边有我席地而坐的草坪/轮船走过去要拉一阵长长的汽笛”的地域性,又具有“水从唐古拉山脉流来,瞬间流走/从来没看见它停下来歇脚/它在暮色里匆忙地赶路/流水走过的过程/把长江的长度丈量了一遍”的哲理性。而《黄鹤楼》这首作品,诗人在抒写耸立于长江边蛇山之巅的黄鹤楼时,则将地域特色、历史文化和生活哲理这三者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从而构建了其人文精神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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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禾的诗其实就是日常生活经验下的乡土叙事,而且无论是农耕文明视野下的乡土叙事,还是城市文明视野下的乡土叙事,或者是农耕文明和城市文明双重视野下的乡土叙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均成为了他对曾经的乡村生活经验和目前的城市生活经验的一种传达。同时,从中折射出了传统乡村文化与现代城市文化的底蕴,体现出了生命的本质和对个体命运的人性反思,并超越了某些乡土诗在意象和语言运用上的类型化,以及创作风格和抒写对象的经验化。因为在田禾看来,乡土不仅仅是生他养他的大冶金山店。他认为:“曾经生活过的那片土地,可以把它叫作故土。去了别的生活环境或云游他乡了,在县城可以叫乡村为故乡,去了省城可以叫县城为故乡,出了国可以叫中国为故乡,生活在大海的人,可以叫大海为故乡……”所以,在田禾的创作中,即使是写城市的诗歌,也是乡土诗,也是作品中的精神源头。乡村和城市,都可以成为故乡,都可以给诗人输入不同的参照系,都可以激发出诗人内心的故土之情,从而在创作中不断思考曾经在故乡体验过的一切,并获得新时代乡村和城市的精神文化视角。

应该说,诗歌文本的乡土气息与诗人田禾的个性品质相互交融、浑然一体。他的诗不仅有着对社会、经济、生命、人性等多层次的辐射,而且有着对作品中表达的技巧和风格,以及人格、个性散发出来的一种包括诗意和诗艺在内的境界。同时,这些作品又都是从文化价值的体现、悲天悯人的情怀、个体命运的关怀和生存意义的探索等人文精神方面进行的诗性建构。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责任编辑:王傲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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