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斯特罗姆:“序曲”和《十七首诗》
作者:贝若洋 2022年08月12日 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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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1931年——2006年)写作《十七首诗》时据称在青少年时期。文学史还不能断然将特朗斯特罗姆与马洛、布莱克、兰波和哈特·克莱恩这类自然天成的大诗人相提并论,但这样的描述同样适合于他:年轻时,诗歌会“从手中流淌出来”。在特朗斯特罗姆《新诗集》英译本序言中,罗宾·弗尔顿肯定了以下的看法:“这部诗集立刻宣告了他自己与众不同的诗人个性”;
他最早的一首,恰如其分叫《序曲》的诗,显露了他诗歌写作的所有品质,也就是诗歌中鲜明的领悟似的视觉表现力。字里行间意象层出不穷,所以第一次阅读此诗的读者或聆听者即可获得一种真实触摸某物之感。这个品质从某种程度上对翻译——或诗歌出口——有利,至少相对来说鲜明清晰的意象可以被“运送”到其他语言。
我们先来感受“风暴”这首诗。
风暴
突然,漫游者在这里遇到古老
高大的橡树,像一头石化的
长着巨角的驼鹿,面对九月大海
墨绿的堡垒。
北方的风暴。正是花楸树果子
成熟的季节。在黑暗中醒着
能听见橡树上空的星座在自己
的厩中跺脚。
特朗斯特罗姆《诗十七首》之二
(李笠译)
“漫游者”,是特朗斯特罗姆首部诗集《诗十七首》中的叙述者和所谓诗学面具。这首短诗为“萨福体”,结构比较简单,其风格却很典型。
“古老/高大的橡树/像一头石化的/长着巨角的驼鹿”
冰岛萨迦文学(萨迦即口传诗歌,经后世一代代传诵与润饰)、古日耳曼神话是特朗斯特罗姆重要的写作资源。突然,漫游者遇到,或者说“古老/高大的橡树,像一头石化的/长着巨角的驼鹿”的出现,几乎存在某种必然性:其一是由于地志学因素:橡树和驼鹿这两个形象十分突出,在想象中的森林覆盖的古斯堪的纳维亚无出其右。其二,它像是直接走进了维柯的《新科学》这本书里,走进了维柯关于古人诗性智慧的描述和论证的例子当中。必然性的意思接近于,好比博尔赫斯在举例讲述东方诗歌的玄妙和独特魅力时,当他以韩愈的独角兽为例,讲述者和读者似乎都觉得理当如此:它是一代文豪奇诡豪放的想象力的明证。
“石化”是对“古老”的确认和增强。
橡树由驼鹿来规定修饰,进而“面对九月大海/墨绿的堡垒”(另有译为海防要塞),以其凝练,和出乎意料的比喻,呼应充满戏剧性色彩的古代神话。
“花楸树”是一种性喜湿润土壤的北方落叶乔木。果实成熟意味着秋天,意味着波罗的海、大西洋沿岸惊人的风雨以及——北欧神话中经久不变的主题——海上风暴。
作为背景,这里要提及英美诗歌中“海洋诗”的传统,及其后兴起的“滨岸诗”类型。从他与诗人罗伯特·勃莱的往来书信片断看(通信持续了36年;两位诗人都推崇中国古代诗歌),特朗斯特罗姆应该是一个出色的读者:采东西方诗学之所长的年轻诗人,其抱负不容忽视。
“在黑暗中醒着/能听见橡树上空的星座在自己/的厩中跺脚”。风暴——醒着,这种张力在诗人的语词的自我意识中是自觉的。橡树上空的星座在骇人的风暴中犹如惊恐暴怒的马,这是漫游者在其想象中的感受,这感受优美地传达给了读者。古代神话并不严格区分神灵、动物和人的世界。结尾的这句,中心意象是“跺脚”,这一比喻指涉神话与历史传统、自然和人类世界——是对风暴的强化与聚焦,也将整首诗推向高潮。
经常读几遍这首“风暴”,自然而然就会记诵了,就像小时候记诵唐诗宋词那样。心绪激荡之后,某种平静不期而至。
《十七首诗》
单就数量而言,《十七首诗》在诗人一生中发表的两百余首诗中比例不低,这部诗集还呈现出体裁上的多样,其倾心的主题更成为特朗斯特罗姆诗人生涯长时期的主题之一。
《十七首诗》似可分为五个部分:
第一部分为《序曲》。
第二部分是三首萨福体:《风暴》、《夜——晨》及《复调》。
第三部分包括十首诗,其中,有两首萨福体:《致梭罗的五首诗》和《昼变》;准十四行诗《石头》;而《水手长的故事》、《激愤的冥思》、《静息是溅起浪花的船头》三首,采用格律相对齐整的四行(或三行)诗节;
以上大致可被归为以传统诗行和诗节形式为基础的数目相对有限的几种变体:这些体裁“脱胎于古希腊抒情诗人阿尔开俄斯和萨福创造的诗体”(活跃于公元前7世纪和6世纪),在古罗马诗人贺拉斯那里臻于顶峰(贺拉斯是特朗斯特罗姆喜爱的古典诗人),并活跃于文艺复兴、巴洛克和浪漫主义数个时期的近代抒情诗写作当中,在奔涌的现代主义潮流中也并不鲜见;《节与对节》和《早晨与入口》两首诗均采用近似对称的结构;题目为《联系》的这首诗,从内容上可视作《序曲》的余兴或注脚;从风格和语调上看,这部早期诗集里最具“现代主义”诗歌特点的便是杰出的《果戈理》一诗(据说写于作者十八岁时)。
第四部分和第五部分包含三首长诗:《歌》、《悲歌》和《尾声》。在这里,有别于第一部分至第三部分中那些简练而结构精巧的短章,特朗斯特罗姆展开了雄心勃勃的长途翱翔。“这三首长诗显示了年轻的特朗斯特罗姆倾心的一种诗歌类型,但不久被他舍弃”(罗宾·弗尔顿语)。它们是否预示了特朗斯特罗姆的组诗《波罗的海》?(同之前的短诗一样)这三首长诗仍然展现出纷呈的精彩意象、严肃的冥想或反讽的欢乐。
特朗斯特罗姆诗歌的常见主题,留意的话,其诗集和诗歌的题目均显出一些端倪:如《途中的秘密》、《半完成的天空》、《开放与关闭的空间》、《看见黑暗》、《为生者和死者》及《巨谜》等。邹安娜·班吉尔指出:“他的诗常常在探察睡与醒的边界,意识与做梦的边界。”特朗斯特罗姆自己则说:
我的诗是聚合点。它试图在被常规语言分割的现实的不同领域之间建立一种突然的联系:风景中的大小细节的汇集,不同的人文相遇,自然和工业交错等等,就像对立物揭示彼此的联系一样。
特朗斯特罗姆风格的诗歌不会直接回答所谓“世俗神秘主义”的问题。相比之下,围绕艾略特或奥登后期诗歌中浓厚的宗教气息,其讨论可说是蔚为大观。在心理上,经历过“极端年代”(霍布斯鲍姆语)的这几代诗人恐怕难以拒绝尼采的格言:
我既不知出路,也不知入口;我就是一切不知出入之径的总和。
(提及“世俗神秘主义”和尼采,一个原因是《果戈里》这首诗中令人难忘的“人类摇晃的桌子”这一克尔恺郭尔—尼采式警句。)
特朗斯特罗姆在这些“边界之诗”(试图跨过逻各斯无法跨越的沟壑)中——梦与醒(例如《十七首诗》中的《序曲》、《野蛮的广场》中《梦的演讲》);语言之边界(《音色与足迹》中《开放与关闭的空间》、《野蛮的广场》中《自1979年3月》);或存在与虚无,死亡和遗忘等——他的诗歌的“思想和意象间并不总是能找到逻辑关系”,它们经常通过类似自由联想的方式被组合到一起——以难以逆料的方式,迸发出漫天的精彩意象,从而将异质的理念短暂地熔并成一体,让平凡的事物变得耀目。
序曲
醒,是梦中往外跳伞。
摆脱令人窒息的旋涡
漫游者向早晨绿色的地带降落。
万物燃烧。他察觉——用云雀的
飞翔姿势——强大的树根
在地下甩动着灯盏。但地上
苍翠——以热带风姿——站着
高举手臂,聆听
无形抽水机的节奏。他
沉入夏天,慢慢沉向
夏天刺眼的坑洞,沉向
太阳涡轮下抖颤的
脉管湿绿的棋盘。于是停住
这穿越瞬息的直线旅程,翅膀张成
汹涌水面上鱼鹰的栖息。
青铜时代小号
被禁的音调
悬挂在深渊上空。
在一天最初时分,知觉把握世界
就像手抓住一块太阳热的石头。
漫游者站在树下,当
穿越死亡旋涡之后
是否有一片巨光会在他头顶上铺开?
(《特朗斯特罗默诗歌全集》李笠译)
显露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写作“所有品质”的《序曲》,在主题上也进行了预设——罗宾·弗尔顿说:
它描述的是睡眠苏醒过程(注意,这个过程不是平常感觉到的上升到地面,而是下降,像跳伞似的进入了一个生动复杂的世界),这种对睡眠和苏醒界限的迷恋,对在两个世界之间奇异的通行入口——一个是我们看似熟知的日常世界,另一个是我们不可否认其存在,但同样一无所知的世界——这种迷恋多年来已成为特朗斯特罗姆主要的主题。例如诗集《野蛮的广场》中《梦的演讲》直接处理苏醒和梦境两者间关系,而读者不久会发现许多诗歌是这方面的扩展。
《序曲》中三个关联性的短语:“令人窒息的旋涡”、“穿越瞬息的直线旅程”、“穿越死亡旋涡”,有助于读者思考“聚合点”的核心意味。漫游者——第三人称,反映了诗人早期诗歌里的“无个性特征”,以制造距离感。有所区别的是,弗尔顿指出,在他的中后期作品中,可以观察到诗人自己不断在诗里亮相。
在惊叹于他“鲜明的领悟似的视觉表现力”的同时(直观的视觉图像;他的修辞——策略和技巧的、发自内心的激情的——导致的语句的必然性),或许还可能听见诸多前驱诗人萦绕的声音,或潜在联系:
他察觉——用云雀的
飞翔姿势——强大的树根
在地下甩动着灯盏
对比汲取了雪莱诗歌遗产的哈特·克莱恩:
你的跨越施行
云雀归来的敏捷行迹
或是将下面三行诗与雪莱及勃朗宁比较:
青铜时代小号
被禁的音调
悬挂在深渊上空
雪莱在《西风颂》中向自然发话:
经过我的嘴唇来到沉睡的大地吧
那就是预言的小号!
勃朗宁《罗兰公子向黑暗之塔行进》中著名的结尾:
我无畏地将号角举起放在唇边
把它吹响。罗兰公子向黑暗之塔行进。
我们并不知道,《序曲》中这咒符般的三行诗是否指涉雪莱、勃朗宁和克莱恩(上溯至品达;也许还有华兹华斯这位现代抒情诗先驱,他的“深渊”),不过,这些诗句间的相近性似揭示了某种亲缘性。《序曲》的结尾也耐人寻味,这是一个惠特曼式的句子,结合了高浪漫主义的“超验渴望和高度祈愿的风格”:
当穿越死亡旋涡之后
是否有一片巨光会在他头顶上铺开?
特朗斯特罗姆诗歌既是过度的(哈兹利特:“诗歌的首要原则是极为反平等的原则。它旨在求效果,通过对比而存在。它不容中介。它以过度成就一切),又是简洁凝练的。扑面而来的,是其惊人的语词的自我意识,从《序曲》、《十七首诗》,开端如此,直至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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