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桐花开的季节,那种灼人的美,几乎令人无法呼吸。
泉州以“刺桐港”闻名于中世纪,泉州又称刺桐城。今天到泉州,你若问泉州的象征是什么?泉州人脱口而出的肯定是:东西塔,刺桐花。
刺桐,这种海外“舶来”的树种,花型奇特,像一簇簇辣椒,花色殷红,真正“红得好像燃烧的火”,美艳浓烈、自由奔放、毫不中庸、绝不含蓄、个性铮铮、锋芒毕露,和中国传统的梅兰竹菊的清雅、细致、清淡风格大相径庭。在花的世界里,如果刺桐不代言“自信”,就没有更合适的花了。
刺桐和泉州有着宿命般的缘分,不但在泉州扎根,生长得枝繁叶茂,而且它那不符合中原主流审美眼光的另类之美,却偏偏投合了泉州人的眼缘,被泉州人爱进了心坎里,以至于早在五代时期晋江王留从效扩建泉州城时就被选为主要行道树——“重加版筑,旁植刺桐环绕”(黄仲昭《八闽通志》卷80,《古迹》)。
现在能看到的最早咏刺桐的诗,是唐朝的陈陶写的。他在懿宗大中时游学长安,后隐居洪州西山。陈陶工诗,善天文历象,游闽中时,曾经路过泉州,泉州的刺桐花的不同凡响使他惊艳,于是写下了——一首诗?不,写下了一组诗。这就是《泉州刺桐花咏兼呈赵使君》:
仿佛三株植世间,风光满地赤城闲。
无因秉烛看奇树,长伴刘公醉玉山。
海曲春深满郡霞,越人多种刺桐花。
可怜虎竹西楼色,锦帐三千阿母家。
石氏金园无此艳,南都旧赋乏灵材。
只因赤帝宫中树,丹凤新衔出世来。
猗猗小艳夹通衢,晴日熏风笑越姝。
只是红芳移不得,刺桐屏障满中都。
不胜攀折怅年华,红树南看见海涯。
故园春风归去尽,何人堪寄一枝花?
赤帝尝闻海上游,三千幢盖拥炎州。
今来树似离宫色,红翠斜欹千二楼。
从现实到想象,上天入地,尽力描摹了刺桐之美和当时泉州种植刺桐的规模和气势。是咏刺桐的佳作,也是一位外乡人献给泉州的赞美。
唐朝王毂为江西宜春人,乾宁五年进士,官至尚书郎,他也有一首《刺桐花》:“南国清和烟雨辰,刺桐夹道花开新。林梢簇簇红霞烂,暑天别觉生精神。秾英斗火欺朱槿,栖鹤惊飞翅忧烬。直疑青帝去匆匆,收拾春风浑不尽。”状物传神,尤其是“栖鹤惊飞翅忧烬”,说刺桐像火一样,使得栖息其上的鹤生怕烧了翅膀而惊飞,很是新奇。“收拾春风浑不尽”,是说刺桐夏天盛开,好像依然是春天。殊不知上苍偏爱闽南,人间四月芳菲尽,海曲春花四季妍。
刺桐如此美丽,当然有副作用。曹松《送陈樵校书归泉州》一诗中就有“帝京须早入,莫被刺桐迷”之句,曹松这位前辈对那位被称作“陈樵校书”的泉州人临别赠言:你这次回泉州,可不要被家乡的动人景色和舒适生活瓦解了斗志,要记得早入帝都,谋求远大前程。为什么要如此语重心长地叮嘱?因为唐代的泉州着实的繁华,着实的富足,着实的宜居,留连难舍也在情理之中。在这里,清清楚楚的,刺桐被当作当时泉州美丽繁华乃至奢靡生活的象征,被当作泉州的象征。
初期的词里,也有刺桐浓艳的身影。唐朝李珣在《南乡子》中写道:“相见处,晚晴天,刺桐花下越台前。暗里回眸深属意,遗双翠。骑象背人先过水。”刺桐花下,那位含情脉脉却又“骑象”“过水”、留下一个背影的少女,应该也像刺桐花一样美得火辣辣的吧?
宋朝吕造为泉州人,仁宗天圣甲子(公元1024年)进士,因为是当地人,他的《刺桐》诗带着怀古之情、兴衰之叹,感情更加深沉:“闽海云霞绕刺桐,往年城廓为谁封?鹧鸪啼因悲前事,豆蔻香消减旧容。”
根据《五灯会元》记载,刺桐不但是美丽的花树,还有预卜年景的奇特功能。泉州的刺桐,如果先长叶后开花,则来年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如果先开花后长叶,则年景堪忧。
宋代丁谓,字渭之,江苏吴县人,淳化进士,累官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封晋国公。为廉访使时曾到泉州,他听说人们以刺桐先花还是先叶来预测年成,于是便写了一首《刺桐》诗:“闻得乡人说刺桐,叶先花发卜年丰。我今到此忧民切,只爱青青不爱红。”表示为百姓着想,希望能先看到刺桐的青叶,使泉州迎来一个好年景。此诗的立意“自然是极好的”,不属伟光正,至少真善美。
但这种纳入职务行为的写作从来当不得真。这个丁谓,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宋史·寇准传》记载:“初,丁谓出准门至参政,事准甚谨。尝会食中书,羹污准须,谓起,徐拂之。准笑曰:‘参政,国之大臣,乃为官长拂须邪?’谓甚愧之,由是倾构日深。”唐宋时期,进士及第的士子们要到主考官的府第拜谢,并称主考官为师,以后在学界就称为出自某某门下。丁谓考取进士时,寇准是主考官,当然也是丁谓的恩人加上级,为省笔墨,请诸位自行脑补聪明人丁谓对寇准的诚惶诚恐、千恩万谢和信誓旦旦。丁谓仕途顺利,当上了参政,参政即参知政事,为宰相之副,是唐宋时期最高政务长官之一。有一次在中书省聚餐,寇准的胡须沾上了羹汤(啧啧,留长胡须就是不方便呀),丁谓起身,小心翼翼地为寇准擦掉了汤水。这个肉麻之举戏太过了,寇准就笑着敲打他说:“参知政事,是国家的重臣,是让你来为官长捋胡子的吗?”小人也要面子,何况是野心勃勃的小人,丁谓当然恼羞成怒,从此对寇准的排斥陷害之意越来越深。终于排挤寇准出相,自己升为宰相,封晋国公,独揽朝政。仁宗即位后,丁谓被贬崖州,后死在光州。
就是此人,任福建转运使时,开始监造宋代最贵重的龙凤团茶来取悦皇帝,是建州每年贡茶之始作俑者。苏东坡曾在《荔支叹》诗中出于“雨顺风调百谷登,民不饥寒为上瑞”的民本思想和人道立场,抨击了贡茶之举:“君不见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笼加。争新买宠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吾君所乏岂此物?致养口体何陋耶!”对丁谓等人的媚上取宠、宫廷的穷奢极欲,几乎是指着鼻子大骂了。
丁谓为了他一个人的媚圣邀宠,每年十万火急地采茶、制茶、进宫,百姓不堪其劳不胜其扰,他何曾有过一刻的怜悯?可见说来动听的“忧民切”,不过是外出视察、前呼后拥之际的一句应酬。
宋代王十朋是温州乐清人,宋高宗时状元,乾道四年(1168年)出知泉州府。此君不相信先叶或先花可以预卜年景,也写了一首《刺桐》诗:“初见枝头万绿浓,忽惊火伞欲烧空。花先花后年俱熟,莫道时人不爱红。”这位王大人若不是气场超强的狮子座,就是生性乐观的白羊座,他简单明了地认为:今年的刺桐是先长叶后开花了,但你们也不用那么纠结吧?泉州这个风水宝地,不论怎么都年年五谷丰登,大家只管放心欣赏火伞烧空一般的刺桐花吧!
知州大人如此开通爽快,想必当时的泉州人就不必因审美与利益不能得兼而纠结了。王十朋的诗中不止一次写到刺桐,其中“刺桐为城石为筍”一句,也许是泉州这座城市最简洁的小传。
马可波罗游记中“到第五天晚上,便到达宏伟美丽的刺桐城……”的史诗般的记载,也印证着刺桐这种树之于泉州这座城的意义。
写到这里,我突然明白了泉州与刺桐为何有着不解之缘,或者说,这两者之间内在的相同之处:都很美,而且独特。
可惜时至今日,泉州刺桐花之盛,和唐宋元明的任何一朝都无法相比。这似乎也是今昔变迁的一种隐喻。“猗猗小艳夹通衢”“海曲春深满郡霞”,不知何时能再看到那样的刺桐花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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