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春夏之交某日，罗辉先生来杂志社，送我一本小册子。下班回到家里，我迫不及待地阅读。一本《老来相伴江城子》，翻到“夕阳无迹黑云低，冷风摧，夜寒欺。有眼难分、南北与东西”，“古往今来多少事，唯生死，太悬殊”就再也翻不动了。一种死者不能返，存者何以生？一种毕生之痛，虽死不忘，何待思量？一种深哀托诸魂梦，鹣鲽情深，数曲悲歌，博尽我之眼泪！痛断人肠！

作为历史上悼亡诗词作者的潘安、元稹、苏轼，他们的作品之所以备受推崇，是因为真实地反映了中国妇女历来克勤克俭，为抚育子女、操持家务等等付出了大量劳动；由于社会的男尊女卑，她们的功绩往往被忽视。再加上中国人讲“含蓄”，一般习惯于感情不外露，夫妇之情尤其如此。翻遍古代数以万计的诗篇，其中深刻抒发夫妻感情的作品实不多见。也许由于死神的降临，使积聚心头的情感一下子突发出来，汹涌澎湃，无所阻挡，一旦见诸文字，吟成悼亡诗，就往往会引起心灵的共鸣。在当代诗人阵列中，罗辉先生也有此遭际。

《老来相伴江城子》——寄给天堂妻子的思念》，一共二十六阕。前有小序曰：“2014年12月，妻子被确诊为身患癌症，历时千日，虽几经医治，受尽折磨，却依然无力回天，最终撒手人寰，于2017年4月28日逝世。三年来，病榻前无可奈何的厮守，其情其境，历历在目，终生难忘，只能比照东坡思妻，将不尽思念注入《江城子》。正值妻子周年忌日之际，特结成小集，寄给天堂……”

开篇用倒叙手法，云：“连理枝头孤鸟鸣，眼睁睁，语嘤嘤。无奈流光、独自数寒星。落叶残红归去矣，融水土，化空灵。一路风声一路行，过长亭，对浮萍。涉水爬山、谁与灈尘缨？梦得东坡凄婉句，千古韵，万般情。”（《江城子·写于妻子周年忌日》，2018年4月）在这首小词中，读不到一句令人感觉“矫情”之语，词语的运用简练凝重。每一个音节的连接都有冷涩凝绝之感，如诉如泣。压抑沉重的气氛就在这“幽咽泉流”中弥散开来，让人艰于呼吸，又难以逃避。

让时光回到三年前：“急盼晨光换夜光，踏寒霜，问安康。几次轮番、驻足待机旁。借得扫描闻数语，心一怔，纸三张。    顷刻愁肠成断肠，首难昂，口难张。谎报床前、只道是轻伤。遥忆相濡常以沫，空叹息，命遭殃。”（《江城子·急取病检报告》，2014年12月）“几次轮番、驻足待机旁。借得扫描闻数语，心一怔，纸三张。”寥寥数语，就把那种焦急的等候病检报告的心情刻画了出来。最让作者在“顷刻愁肠成断肠”的状态下，还要“谎报床前、只道是轻伤”。细节真实而具体。“夜阑无月卧寒斋，影形呆，晓风哀。但愿长空、今日雨云开。目睹肿瘤标志物，犹祈祷，莫重来。”“独倚床前观点滴，才穿眼，又穿心。”（《江城子·陪妻子手术前后》，2015年元月）这是手术期间的两首，表达了他的真情期许。

接下来的是往返于家里和医院的陪护料理。

霏霏霪雨湿衣襟，水流深，脸皮皴。若是平常、还是梦中人。足下薄冰尤惹祸，常打滑，自伤神。    手中生怕摔餐盆，若鹏蹲，看馄饨。赶到床前、心痛泪留痕。一次一瓢张一口，凝倦目，盼良辰。

（《江城子·起早上医院送饭》，2015年元月）

这是《早起上医院送饭》两首之一，在寒冷的元月，一个六十多岁的人，手提着饭盒，行进在路上，真的是如履薄冰。“赶到床前、心痛泪留痕。一次一瓢张一口”，这句可以理解为双关：可以是丈夫一勺一勺地喂妻子吃饭，心痛得流泪；也可以是妻子看到丈夫深一脚浅一脚地匆匆而来，脚底结着冰，头上冒着热气，心痛丈夫为自己奔波，眼泪汪汪，感人之处犹在。

窗前寒雨冻心头。梦难留，念难收。逝水无情、不系顺风舟。强打欢颜聊数语，人转背，泪偷流。往时同唱信天游，用镰钩，数沙鸥。可叹而今、惟有断肠柔。但愿华佗能再世，挥妙手，亮明眸。

（《江城子·医院陪护妻子》，2015年3月）

《医院陪护妻子》也是两首，这是第二首。上片是写在医院的艰难守候，强作欢颜，转过身去便是泪流的场景。下片则是回忆以往的共同生活的点滴，企盼“华佗能再世，挥妙手，亮明眸”。

可是美好的期盼在半年之后发生逆转。

惊闻病变怕登楼，话凝喉，语胡诌。永夜无眠、难以梦雎鸠。往昔关关犹在耳，回眸处，凤鸾俦。而今孤雁有何求？逆风遒，药难投。生怕归程、险处不回头。若是柔肠能照月，归故里，话乡愁。

（《江城子·惊闻妻子癌症转移》，2015年12月）

这是医院最无情的宣判。它令作者“永夜无眠、难以梦雎鸠”。这个消息折磨的是他，摧毁了他的意志，“生怕归程、险处不回头”。开始担忧了，是不是要回一次乡里？他在想。

夕阳无迹黑云低，冷风摧，夜寒欺。有眼难分、南北与东西。暮色苍茫枝影杳，流逝水，不堪提。谁言六道会轮回？纵皈依，亦迷离。守护床前、凝目待神奇。最怕长眠不知醒，频望取，护身仪。

（《江城子·守护病重妻子》，2016年元月）

妻子状态每况愈下。“夕阳无迹黑云低，冷风摧，夜寒欺。有眼难分、南北与东西。”发自肺腑的心情素描，用词讲究，的是词家语。下片：“谁言六道会轮回？纵皈依，亦迷离。守护床前、凝目待神奇。最怕长眠不知醒，频望取，护身仪。”千百次地呼唤神奇的东方药师佛，救苦救难的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指点迷津吧。而目前作者最担心的是妻子“长眠不知醒”，因此不敢轻易休息而“频望取，护身仪”。读来，令人下泪。“梦中西出玉门关，雪梅妍，玉盘圆。闻讯如来、佛有再生缘。待到枯枝新叶茂，将携手，拜高禅。”“古往今来多少事，唯生死，太悬殊。”（《江城子·妻子昏迷同值守》，2016年元月）迷茫中作者发问：“闻讯如来、佛有再生缘。”如果真能“枯枝新叶茂”，我将携着妻子去拜高禅。按理说作者是唯物论者，但迷茫中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才有又一问。由此作者深深感叹：“古往今来多少事，唯生死，太悬殊。”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有这一体悟。“惊心怵目纸伤怀，突然来，手难抬。泪水如潮、字字浸悲哀。”“若有菩提、何许又招灾？无奈夜阑寒气逼，星暗淡，月徘徊。”（《江城子·签字病危通知单》，2016年元月）这是作者最不能面对的现实，如今到来了。他不禁三问：“若有菩提、何许又招灾？”除了无奈还是无奈。

寒风寒雨颤寒心，望焦唇，听呻吟。有口无言、眉目自传人。生怕体温烧不退，天难亮，月难寻。    举头窗外黑云沉，泣声吞，不堪闻。欲拜菩提、送我一枝春。梦里梅花披白雪，成活佛，撒灵芬。

（《江城子·深夜医院陪护妻子》，2017年3月）

开句连用三个“寒”字，心凉到底了。望着妻子烧焦的嘴唇，听着疼痛的呻吟，焦急万分。再看窗外的黑云压顶，泪都吞进了肚里，祈求菩萨可否送我一枝春？四问而不得答，何止四问！

难熬白昼又黄昏，卷云皴，夕阳沉。贴近床头、哽咽触孤衾。难煞白衣天使手，仪表乱，痛锥心。    走来一路过迷津，叩关门，涕盈襟。苦短行程、连雨又连阴。无奈阴霾遮望眼，肠欲断，孑然身。

（《江城子·于医院守护病危妻子》，2017年4月）

锥心的疼痛，千百次的祈求发问，白衣天使的万般努力，也无力回天，没有能挽救妻子的生命，一路走来，痛断肝肠。

纵观作者二十六首《江城子》，与潘安诗：“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恍如或存，回遑忡惊惕。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春风缘隙来，晨溜承檐滴。寝息何时忘？沈忧日盈积。”与沈约诗：“去秋三五月，今秋还照梁。今春兰蕙草，来春复吐芳。悲哉人道异，一谢永销亡。帘屏既毁撤，帷席更施张。游尘掩虚座，孤帐覆空床。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异曲同工。

罗辉先生用了二十六首《江城子》都舍弃不下的，是那种相濡以沫的亲情。他受不了的不是没有了轰轰烈烈的爱情，而是失去了伴侣后孤单相吊的寂寞。“往时同唱信天游，用镰钩，数沙鸥。”在梦里能够看见的，也全是逝去亲人往日生活里的琐碎片断。好似不经意的一笔，却令人回味无穷。因为在那些琐碎里，凝结着化不去的亲情。在红尘中爱的最高境界是什么?执子之手是一种境界；相濡以沫是一种境界；生死相许也是一种境界。在这世上有一种最为凝重、最为浑厚的爱叫相依为命。那是天长日久的滲透，是一种融入了彼此之间生命中的温暖。

面对这样锥心泣血的悼亡之作，任何解读都似乎是黯然逊色的。人世间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完全表达老年失伴、孤雁离群的深沉哀伤，也没有任何语言能够准确评论悼亡诗的真情。那是需要在生命里反复吟唱、静夜中不断怀思的乐音。这一组《江城子》可算是质朴无华的千古音韵。语言未多加修饰，也不用典，但由于感情真挚、浓烈，作品非常感人。从这组词中，我们可以强烈地感受到，罗辉先生是一位感情丰富、有血有肉的真诗人。

无数的人毫不吝惜地把苏轼《江城子》“绝唱”这个词赠与了他。我想罗辉先生用字字情和声声泪的陪伴写就的二十六首现代生活版的《江城子》必将成为悼亡诗的经典之作。

2018年8月28日于京华白雨庐

原载《心潮诗词》2018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