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土豆



1
我们约好了，六点钟
要去田里抠土豆，把手伸进土里
一场雨水还没完全蒸发掉
我们趟水过河，翻山越岭
在土里，土豆们养着筋骨
它们不说话，但是却偷偷哭泣过
妈妈，我也想哭，抱着一颗土豆
只要我们一起流泪
天上的星星，就都会睁开眼睛

2

我们只有土豆，妈妈
土豆是土做的，还有露水
种在它们的眼睛里
一颗土豆养育一片土地
但是它沉默。土豆是不会说话的
在掌心，在舌尖上
在云朵的酒杯里
我们在一颗土豆里
寻找下坠的夕阳
挂在牛角上的残月
我们赶夜路回家，但是妈妈
别丢下你手里的土豆
更别弄疼它的眼睛

 3

土豆会开花，妈妈
土豆花的颜色，是你骨节发炎的颜色
是你熬红的眼睛的颜色
是你牙齿的颜色。在乡村
农夫不会喝酒，但是必须
会种土豆。一垄一垄的土豆
在夜晚，在松弛的土壤里
他们讨论的到底是什么
有一次，我离家出走，躲在它们中间
它们为我跳舞，手牵着手

4

总有一颗被我们落下
最大或最小的，星辰有其归属
土豆没有，大地没有。
当我们踏着松软的泥土跑回村庄
天已经黑了下来。那些麻雀
躲在屋檐下。这个时候
我们只需要一枚土豆，被水煮过的
需要拔掉它诚实的皮，用指甲
豁开它的心脏，看看它藏着什么
最小的土豆，哪怕拇指肚那样
你也要相信，它有足够的力量
去击打雨后的天空

5

所有的土豆，都只是一颗
你无法分辨它们。一切都是虚妄的
唯有土豆真实。当穷孩子们
顶着风雪，跪在雪地里
去摸索，用手指去抠开冻土
寻找一枚土豆，在北方的严寒里
土豆等待着，被一锅热水煮
被一堆火烤。直到它们
柔软得像一颗心，被饥饿的孩子
一口吞下去

6

它们一直在躲避着什么
在被种到土里之前，它们
要被切开，用镰刀或匕首
三块，四块，白色的伤口
流着血。有时，我会用舌头舔舐
它们的汁液，淡淡的甜
被埋进土里那一刻，我哭了
我以为它们再也不会回来
我常常跑到田里，匍匐着
听它们的嫩芽，在不停的撬开
月亮的窗棂，和天地间的窄门

7

和一颗土豆告别
需要弯腰。把脸贴到土豆的胸前
听它们砰砰的心跳
一颗土豆的力量
就是整个大地的力量。
这世上没有一颗土豆是孤单的
所以它们从不会悲伤
虽然它们有时也会流泪
但那是替我们死去的亲人哭泣

8

我们没有一盏灯
只有一颗接一颗的土豆
堆在院子里，父亲反复地叮嘱
一颗土豆的安危，就是
他最大的心事。
当群星坠满苍穹
那些土豆也跟着亮起来
羞涩的舌头，吐出洁净的夜晚
穷人家耀眼的光。

9

土豆经常自言自语
在母亲的篮子里，在山脚下
在溪水旁，没人关注
土豆们会说些什么
在人世间，土豆是局外人
一颗会思考的土豆
是有罪的。土豆一旦开口说话
人类就是开始审判。

11

土豆并不奢望我们懂得
它们独自醒着，即使被埋的很深
土豆也是强大的，它们
睁开眼睛，天就亮了。
土豆很懂事，朝着夜晚的天空
说话。闪着蓝色的光
一颗流星落下去，一颗土豆
就在大地上站起来

12

土豆。会一直
咬紧牙关。不发出声音
它们两手空空
自己洗净自己的心跳
自己抱紧自己的肩膀
一颗土豆归尘土
就替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从异乡回到了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