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漆宇勤为何给自己的诗集取名《在人间打盹》，我猜想，他是把自己的诗歌写作当成自己在生活困倦之时的一次次短暂闭眼休息。但这本诗集里的诗歌，恰恰却是凝视的产物，是对诗人所处的人间、对身处人间中的『我』聚焦的产物。正如漆宇勤在他的诗作《春天过后》中写下的两句：『而我隔着门偷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这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在人间打盹时写下的诗歌，能敞现庸常生活中被遮蔽的更深刻、更真实、更珍贵的部分，这是值得庆幸的。因此，我们可以说，诗歌虽是作者在人间打盹时的产物，诗人内省之眼却是始终睁开的，凝视的。它凝视的对象，是这个人间，是在人间的自己，是这个时代。可以说，诗歌作者是一个始终对社会保持着凝视的观察者。

《站在高处看春天》这首诗描写作者眼中的一个真实春天。作为冷静的观察者，作者是一个『站得足够高的人』，拥有一个俯看的视角，这保证了他与观察对象之间的疏离，由此得以保持冷静客观，避免了感伤唯美的春天咏叹。字里行间虽也有强烈的情感聚焦，却没有伤感自怜。相对于传统的春天主题，这首诗无疑是一次异质性的书写，它改变了我们出于惯性的对春天的认知经验结构。『三月应该如此语无伦次』，一切混乱，驳杂，令人百感交集，难于言说。在春天，美与丑、被珍惜与被浪费、整饬与混乱、纯洁与失贞、永恒与短暂、无比在乎与不值一顾，诸多二元对立并置糅杂，世界的真相也在这里。这首诗也表现出作者鲜明的写作姿态，即坚决不对观察对象做出浅薄虚假的类型化抒情。作者没有打盹，他真正睁开了自己的眼睛在看见。当然，这看见的后面依然有作者强有力的主观统摄，在这首诗的背后，我们还是可以隐约辨识到一系列的象征秩序，诸如来不及一一检视的花，黑猫的嚎叫，它对秩序的轻易破坏。屋瓦的秩序看似整饬，其实又那样脆弱，以及月亮与月光间的相互偏离并由此构成的微妙张力。而对自己情感是否值得在乎的不确定与犹疑，正反映出当代人情感与精神尺度的多样与驳杂。这首诗在鲜明的客观性后面，似乎还有一个隐喻结构，它整合和包容了看似矛盾的生活经验，诗歌的内在结构也变得稳定而庄重。

诗集中有许多诗源自对自然物象的观察，不少诗歌其实就是咏物诗。诗集第二辑《草木间》中，直接以植物名为诗题的有24首以上。这些咏物诗大多继承了中国古典咏物诗的审美传统，比如重寄托，求神似，不刻意对物象进行形似的描摹，重诗人主体精神的表现，诗人自我的人格投射等。漆宇勤诗集中以植木为观察对象的咏物诗，虽孕育于中国古典咏物诗的传统，却又是当下的，独特的，它们根植于个人生活经验，表达着个人审美判断，诗人笔下的茑萝、母猪藤、窃衣、向日葵、决明子等，一草一木，皆有来历，皆与活生生的个人生活经验交织杂糅，诗歌在进行个人审美判断中，也融合了作者认同的公众价值审美。

无花果并非无花，它的花就是果。它的花蕊包在它肥厚的花托里，长着长着就变成了果。诗人注意到无花果这一特性，写出了《无花果》一诗。诗人先客观写出无花果的生殖特性，然后植入了个人的审美判断：（无花果）省略了春天最引人注意的一部分，却也省却了凋零之痛。这两句诗在一瞬间打通了主客体，诗人将带有痛感的自身人生经验移入诗中，以议论入诗，表达自己的人生喟叹。接着，诗又以桂花、桃花、紫藤花花开时的张扬，反衬无花果花的平庸，当然，这里『平庸』一词应该是反语，似抑实扬。诗歌的结尾终于对无花果于静默中孕育生命的赞美。

如果说《无花果》这样的诗呈现出鲜明的中国古典咏物诗审美特征，表现出诗人对诗歌传统的继承，他的另一些咏物诗却在传统咏物诗审美范式上有新的突破。在这些咏物诗里，诗人改变了人类中心主义立场，诗歌不再以植物对人类的功用来立意，自然只是作为人类的工具和手段这一命题遭到质疑。《淮山》一诗写自己所种淮山之叛逃，之倔强与不屈，由此赋予了物主观意志。《决明子》中除了写决明子的物性，比如味苦、甘、咸，性微寒，能明目、降脂等，也写了它『被观察的植物也会疲累，等待一场睡眠』，『它不铆足劲催促有用的果实加速成熟，它不知道自己是有用的植物』的自主性。这首诗让人想到日本诗人金子美铃写的《果树》：“花谢了，果熟了，果子落下来，叶子掉光了，然后又发芽，开花。就这样要重复多少次，这棵树，才可以歇息呢？”与金子美铃的诗一样，《决明子》这首诗完全站到了物的立场，物成了感知世界的主体。类似的这些咏物诗打破了我们已经被人类中心主义规驯的价值观，诗歌视角由传统的『我看物』变成了『物看我』，或根本『物并不看我』，由原来的『我对物说什么』变为对『物对我说什么』的观察，诗歌中，诗人的内心与外物无痕衔接，诗人是既是观察者，又是被观察者。诗歌中的这种陌生感与新奇感，已不同于中国古典咏物诗，它的变化，实际上是当代人对传统观念中人与物关系认知的质疑与反叛。一切现实的都是可疑的，都是需要观察的，都是可以辨析的。这样的诗歌后面，站立着一个具有现代品格的诗人人格。

《在人间打盹》这部诗集作为一个社会观察者的视角，还更多表现在诗歌题材的丰富性、诗歌视角的开阔性上。作者善于观察事物的细微，又于细微处生长出宏大，此亦与古人致广大而尽精微，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相通。《隐身术》一诗，作者先注目于初春千疮百孔的灌木新叶，又注目于藏匿在土里，『有着足够狰狞的口器』、『咬噬果蔬苗嫩茎』的地老虎，进而揭示人群中一类人，他们『对遥远而巨大的灾难报以真切的关心与伤悲，却对身边几近灭顶的个体之痛视如不见，决不走近』，他们具有所谓智慧主义者的隐身术。通过这样的并置叙述，表现出诗人作为一个冷静观察者对人性的洞察和道德评判。

诗集中也有些诗歌是对乡村生活日常、对城市街景的观察。比如《人间事》中的《打理干净》，从家庭生活中主妇擦拭桌椅橱柜时眼角温柔的细节，过渡到打扫城市街道的环卫工人。这首诗以这样的诗句结尾：『清扫街道的人在微雨里游弋，她的移动多么缓慢而仔细，像镜前化妆的女子，将脸部每一个毛孔打理干净』，这里有对劳动时愉悦与从容的赞美，更有对劳动者和劳动的赞美。但这一切，都收敛在一双不动声色的观察者的眼睛里，收敛在一副客观冷静的笔墨下。

《人间》这首诗的诗名是不是作者有心用的一个隐喻，我们无从断定，但这首诗确实通过对某一特定乡村集市拼图写真式的描写，绘制了一幅缩微版的人间图景。其中有穿耳洞者、治眼疾者、医牙者、卖奶狗的人，买便宜烂水果的人：有父亲用半篮子鸡蛋换一把锄头，孩子们翻捡从城里运来倾倒到乡下的垃圾。买者、卖者，偷窍者，骗人者，被骗者，于此时汇聚在这一乡村集市上，在以劣质喇叭传出的动感而欢快的《金蛇狂舞》背景音乐中，各人讨各人的生活，各自有各自的法则。而《金蛇狂舞》这一背景音乐的华丽，更反衬出乡村集市上人与物的朴素、残破，诡异又日常。这首诗有叙述，有特写，无疑是对那个时代乡村普通人生存境况的冷静勘探和观察。

这本诗集里更多的诗却是诗人对内在自我的审视，对我与他者关系的审视，我对他者责任的审视，对人与环境共生关系的审视。诗集第一辑《自白书》第一首《追杀》，就是写人对大自然漫不经心掠夺的反思与忏悔。从海边带回的海螺和海星，它们是有生命的，有故乡的，然而人轻轻松松将它们从海边带回。这种随意而不见血肉的伤害，细想却更令人惊心动魄。人类对大自然毫无必要的攫取与破坏，我们似已司空见惯，视为理所当然，然而，作为一个有良知的诗人，却必须对此发现，凝视，严肃地判断和解释。于是，诗人写下了『那些见证我对渤海犯下罪行的物事，现在绝不肯交给九个月大的孩子把玩。我总担心，隔着两千里陆地和三年时间，大海还是会追杀过来。』那样的诗句。诗人担心，人类的自大与对他物的残忍，终有一天会招来大自然对人类的报复。其实，这一点已不是诗人的预言，而是现在这个地球上已被印证的事实。

类似主题的诗还有一首《长发其祥》。一个叫李其祥的老农民在黄昏挖地时挖到一柄青铜小剑，也发现了一处古墓，他却悄悄把已暴露的古墓取土回填，掩护起来。这个时代，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贪婪的。这个时代，依然有人保持着朴素的良知和敬畏，正是这种朴素的良知和敬畏，支撑着我们民族传统的美德苍穹，使之得以在一代代人之间传承、发扬、光大。当然，这也是诗人心中的愿景。

这本诗集中也有不少诗是对自己的生命状态、对死亡、亲情、爱情、友情的叙写与思考，诗中还有童年回忆，有乡愁。诗人作为一个当下时代的社会观察者，冷静地把自己的生活现实、心理现实和所见的社会现实摄入笔下，以自己敏感而独特的语言抓力去感知和把握当下自我，把握这个时代。诗人在生活中观看，反省，肯定，批判，同时也参与，也建设。当然，一个人的诗歌写作行为，除了需要具备独特的审美洞察力，诗歌文本的完美性也十分重要。漆宇勤在这本诗集的写作中表现出从平凡生活中提炼细节的能力，出色的叙述与叙事能力，他诗歌语言和结构也具有古典品质和稳定性，他的许多短诗，结尾有一种突然在悬崖边刹车后的悬空感和险峻感，这些都能在阅读他的诗歌文本时感受到。

阿甘本曾说：『诗人——同时代人——必须紧紧保持对自己时代的凝视。』这种凝视，首先需要智慧，也需要诚实，需在勇气，诗人既要能感知光明，也要力求洞穿黑暗。当然，阿甘本所说的同时代人，有其另外的指称与含意，而我们这里用的同时代人的含义，某种程度上已与阿甘本的所指发生了意义上的偏离。但假如借用阿甘本这一句话，那么，漆宇勤的《在人间打盹》在其诗歌文本中，已表达出一种明晰的生命意识与价值意识，他的诗歌文本有效地与作者所处现实发生了责任性的关联。《在人间打盹》，以诗歌的方式，紧紧地对这个时代保持了凝视。

作者简介：

张战，女，湖南长沙人，从教于湖南第一师范学院。已出版诗集《黑色糖果屋》《陌生人》《写给人类孩子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