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之夜，月亮垂下绠索

忒修斯，他打败了许多盗贼
而我，学他，却一无所获

多年前，带着梦想出去
如今，原封不动，把它带回

村庄里，作恶的人老了，拄着竹棍
但恶没有老。守善者也老了，沉默依旧

祖父的旧斧头还在，倚在墙角
但它是否还是原来的那把斧头

我靠近我愿意靠近的
对我认为的美好事物，依然报以微笑

乡村之夜，月亮垂下绠索
蝉声如夜岚浮起，星星如夜露坠落


█十七个亡灵，坟前皆荒草丛生

站在路口等父亲，一同祭奠亡魂
一只蚂蚁咬我，另一只跟上

蝉声鸟声。斑鸠、鸥影，密不透风
蝴蝶。野芒。野葛

木槿花不靠香气取胜，它的颜色和质地
有一种紫色的特别。像忧伤

我低垂头颅。我让香烛纸马缭绕不绝
我往陈旧、模糊的记忆方向，用力呼唤

十七个亡灵，坟前皆荒草丛生
杂草就像亡灵的魂魄，不舍，纠缠。年年被砍，年年抽芽


█七月适合还乡

七月适合还乡
田埂上，小牛食草。风禾，麦香
对牛弹琴又如何

蒲公英，苘麻，灯心草，商陆
这些旧相识，我坐在它们中间
轻易算出了它们的轮回

七月，村庄如画，塘荷半卷
戴胜出没于桑
几只瓦雀，还是儿时模样

“我要追你，奔向云层”
但这些鸟儿，视我为别有居心的歹人
我尚未靠近，它们便惊弓四散


█过去并非不可回忆

故乡的河水可以洗濯帽缨和双足
手伸进水里，湖水竟然对我陌生
父亲：它已然不是你童年的河流

过去并非不可回忆，看你坐在哪里，跟谁
谈及香樟、紫薇、复叶栾，父亲：
这些外来物种，并不属于村庄，是新移民

山上蒌瓜遍地；湖里，绿荷连天
那么多白鹭，也都不是村庄原有的。
村庄，除了留下姓名，早已沧海桑田

邻居翠翠的母亲终日倚门而坐，等待天黑
我问起翠翠的近况，她母亲答非所问：
翠翠变了，她不再信命，不再依靠你们这些臭男人


█我们袒胸露怀，像掀开一口老井

叫圣宝的男人，我儿时的玩伴
下午，我俩坐在村庄一棵新栽的椴树下
面对一方荷塘，看白日与花色融合

我们袒胸露怀，像掀开一口古井
三十年过去，井里，残存多少青春和激情？
念及的人，都是旧时人；谈及的话题，皆指向过往

圣宝：所谓的幸福，无非是健康和心态
哥呀，我早就原谅了那个令我骨鲠在喉的人
而我，也一遍遍地重复：哪有什么是非、对错、善恶

藕花从余晖的水面醒来，滚落小小珍珠
晚风阵阵拂过，翻乱无序的叶羽
我们靠近荷塘，看水中倒影。两个绮纨少年，早已两鬓成灰


█但凡没有被遗忘的事物，都是活着的

斑鸠、蜩螗在下午鸣叫
老聃、庄周，在傅佩荣教授的讲座里，栩栩如生
楚弓楚得，楚共王忽然复活。原壤，老而不死是为贼

忽然觉得：死亡其实是一件十分虚妄的事
它跟记忆紧密关联
但凡没有被遗忘的事物，都是活着的

祖屋里，临窗，读范成大，晚上竟然梦见他：
在乡村的田野，他迎面走来，赠我一本《四时田园杂兴》
我带着他看风景。他错愕、惊叹，被我故乡的景色深深吸引


█寂静的乡村，并不寂静

老人、儿童维持村庄心跳
连枷、碌碡，各种农具、篱架
夏夜里爬满虫鸣

我学白天的父母种地
在荒芜、浮躁的心田上，拔出蔓草
种下草果、露葵

有时醒来，查看月亮照在了哪里
鸟鸣连着鸟鸣，昼夜喧阗不息
虫儿也是如此。月色将这些声音装饰

寂静的乡村，并不寂静
各种植物密密麻麻，看似独立，又相互为邻
当绿色连接成片，再多的寂静，也被消解


█苍白

对于一只蚂蚁
一片树叶也是草原
蛙、蝉、蟋蟀苍白，体内只有鸣叫

母亲饲养的母鸡，十分傲娇
它并不知道它的体内，引以为豪的鸡蛋
一个又一个，那样易碎

泥土沉默，看似丰厚，其实也经不起深挖
我用两个下午打一口井，泥土下面还是泥土
偶尔所见，几块腐骨，像不甘的魂魄

阳光所指，指向我。我何尝不苍白
五十岁的身体，没有爱过，恨过，经历过
空荡荡的体内，乏味，虚无，像极了眼前，这口井


■多么好

在后园，我帮妻收拾土豆
妻做的土豆汤，跟我母亲的一样好
母亲爱我，妻给我的爱比母亲的还要多

棚架下，父亲种的葡萄
九月份就要成熟了
我想，这次我们亲手酿造酒浆

农舍里，炊烟穿堂，轻轻缭绕
我避着父母，偶尔和妻亲吻
倚墙的簸箕、铁锄、筢子，窃窃地笑

多么好。我的乡村，没有别离，烦恼
我爱身边的人，身边的人也爱我
我们愿意相老终生


■外面，天色亮于昨天

晾衣绳上的衣服，吹了一天
仍然很潮。所以，可以断定
天气不仅仅只影响了人的心情

外面，天色亮于昨天
这是天空在自我调节
我曾告诫自己：有些烦恼，可自行化解

阳光下，帮妻子晾晒衣物
近处的福岛樱，枝繁叶茂
它先开出的那些花，先消失在泥土中

步入中年，有一个妻子就足够
跟她学裁剪，栽种
偶尔，迎风诵读

如今，不会再担心，——担心失去什么
所有我等过的人，都已经回来
抖落灰尘、败叶，果实归仓的感觉，出奇美妙


■我尝试着将水折叠

我尝试着将水折叠，但没有成功
对面的岩石，可以这样做
你们看，它们折叠得多好

瀑布一层接着一层
从远观，是静止；从近观，是
被折叠的水在岩壁上歌唱

我只能折叠自己。冬季，这种姿势可以御寒
落叶飞尽，在我的木屋附近，阳光
被沟壑和树木折叠

炊烟，被清风折叠。我的爱人
正折叠着棉被和我换洗的衣衫
啊，我喜欢这样的安排

将美好的全都折叠。将潮湿的事物打开
将心灵的皱褶抻平
风和阳光，逐一将它们曝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