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美酒夜光杯 
                  ——读王翰 凉州词之一
一、    王翰简介
王翰，字子羽，生于公元687年，卒于公元726年，并州晋阳（现山西太原）人，公元710年考中进士，《全唐诗》中收录其诗作14首。
张说是当时文坛和政坛的领军人物，张说“王翰之文，有如琼林玉”。但张说于公元726年罢相后，失去政治靠山的王翰，仕途急转直下，随即于同年被贬为道州司马。而他家资富饶，生性豪放不羁，“发言立意，自比王侯。”，又多受人妒嫉，可谓时运不济。现在不知道王翰具体是哪一年亡故，有人考证，也是在公元726年，病死于道司马任上。
王翰的诗，感情奔放，词华流丽，为人所爱。令人惋惜的是，王翰这样一个有才气的诗人。据《旧唐书》本传和《新唐书·艺文志》载，王翰原有诗文集十卷，可惜宋代已不传。令其诗载于《全唐诗》者，只有14首。但一首《凉州词》为历代传诵，“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无论豪气和才气，均为唐朝其他诗人难及。
二、    字词推敲
这首诗第二句中，“催”字的含义，是目前存在分歧比较多的一处。分歧之二，是这首诗中最后一句，有没有厌战的情绪？还是诗人戏谑之语？
除此以上二者，还有对“君莫笑”的理解有何特别之处。
以及诗中“葡萄美酒”，到底是指葡萄和美酒，还是指葡萄酒？
首先，“欲饮琵琶马上催”的“催”字，有一种理解是说在催人进酒。在《唐诗鉴赏辞典》这本专业性极强的作品中，关于这句诗，赵其钧先生的意见倾向于“催促将士们举杯痛饮”，而“有人说是催出发，和下文似乎难以贯通”，赵先生的具体分析请参见《唐诗鉴赏辞典》第376页。但是，如果是催人饮酒，那这里有两个问题就令人不太容易想通。第一，自古以来，军旅生活中，将士往往都生活在极端艰苦的环境中，还要经历战场上生死考验。将士们在酒席中，往往是酒不够喝、肉不够吃的状态，很难想象他们还会等着别人劝酒。这不仅是在唐朝镇守边关的军营中，就算是在现代社会中，如果各位有机会去军旅中生活体验一段时间，也会理解和知晓，将士们是如何喝酒的。何况在这句诗的头一个字“欲”字，也已经表达了当时的氛围，是大家都正想畅饮、正在畅饮，并无推却之意。这第一条，是我个人对这句诗的理解，也是与我个人有一些军人朋友，对军旅生活略微了解在有很大关系。当年我80年代在桂林上大学，正好当地有很多解放军驻防，我也与同学一起去过军营，与战士们一起吃饭喝酒，那时情况就是大家是大碗喝酒、大碗吃肉，一通豪饮之后，几乎全部醉倒在地。各位要是问，军队的纪律呢？这我相信军队里有关于喝酒的纪律，有时候管得也很严。但放在当时的情况下，战士们随时有可能上前线作战，瞬息万变的战况，谁能保证我们的战士一点都不受伤？子弹不长眼睛，又谁能保证不会为国捐躯？我这样解释，各位能否理解了一点？所以说，诗虽好，也要明白诗中生活的人才更能读明白；没有生活体验，缺乏社会历练，就可能对文字理解错误或者偏离作者的愿意。第二，这里的“催”字，是王翰用得非常精妙的字眼。如果承接上文来看，“催”人上马之紧迫情绪，对于一个个举杯正欲畅饮美酒的将士而言，是一种情绪上的强烈转换和对比，那种突然而至的不安，跃然纸上，这正是这首诗的一个绝妙之处。而承接下文，则是讲明了这个“催”，就是要转身奔赴战场，无论酩酊大醉的，还是酒至未酣的战士，都不能有一刻耽搁，就得立马起身，拿起武器去冲锋杀敌。所以我个人认为，王翰此处所用“催”，就是催动战士们上前线的意思，而不是催动战士们快快饮酒的意思。
分歧之二，关于此诗中是否存在厌战情绪，过去有人认为诗中后两句“作旷达语，倍觉悲痛”、“故作豪饮之词，然悲感已极”。《唐诗鉴赏辞》中赵其钧先生不同意这种理解。我也非常赞同赵先生的观点。虽然也觉有悲痛，但非故作豪迈，倒是真的豪气干云。本诗的最后两句，一句“醉卧沙场君莫笑”，可谓写尽了将士们的豪气、洒脱和可敬。为什么如此说？如果各位把醉卧沙场简单地理解成“咱们就这样喝个醉生梦死，到战场上送命，就请旁人不要取笑”，那就太小看当年大唐将士的勇气了！这句诗，把将士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态度，和他们对于每战必胜的信心全部写了出来。至于说这两句诗有没有谐谑之意，正如赵先生所言，也似有几分，但更多的是豪放、开朗、兴奋和视死如归的勇气。我非常赞同赵先生的这个看法。
诗中“君莫笑”三字，可以说是空前绝后，不同凡响！这三个字，不是说请各位不要见笑，而说，你们各位不要想看我们的笑话！那完整的说，就是“各位看客，你们休要想看我们这些战士的笑话！就算我们喝了酒，酒酣耳热，照样千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就像当年关公温酒斩华雄，不在话下！”可见，“君莫笑”三字，才真正写得出神入化，非此不能体会战士们在大敌当前的必须信心和勇气！大家想象一下，既然是一群能够豪饮千盏的战士，既然来到万里迢迢西北戍边，上马打仗、冲锋陷阵不止一次两次了，哪次不是这样？就算是马革裹尸、埋骨黄沙，也是建功立业，功成名就！这马上就要出征作战，何来小女子悲悲切切之情？
至于葡萄美酒到底是指葡萄和美酒，还是指葡萄酒，这里应都没有太大不妥。葡萄酒在人类历史上也出现不少于7000年了，西域地区很早就盛产葡萄，酿制葡萄酒的历史也·十分悠久漫长。汉朝史书记载，“大宛左右以葡萄为酒，富人藏酒至万余石”。原诗中并没有提及此诗作于什么季节，所以不知道当时有没有水果陪餐，但葡萄酒肯定是有的，再配上玉石制成的酒杯，那在夜色中透着晶莹温暖的光泽，真的是美轮美奂了。
三、    千古绝唱
前面所讲的是一些对诗中字词的推敲之处。从王翰这首诗的遣词造句中，可以感受到作诗技艺之高，情怀之大，非一般人所能及。
这首诗尚有很多过人之处，这里也补充一点个人看法。
首先，诗中第一句，“葡萄美酒夜光杯”，是一个静态写生的写法，诗已入画，画面上并无一点声音，似乎与夜晚酒宴现场很难一致。但再看下一句“欲饮琵琶马上催”，一个“欲”字，便已生产动感，似乎大家酒兴未尽，酒至半酣，还要起身倒酒。再看“琵琶”二字，便知夜晚饮酒，岂能没有音乐相伴？当是载歌载舞，十分热烈喧哗了。从首句静态之物，到二句写出了动态之人，这就是一个巧妙的转换。至此，一切还是在描写夜宴氛围之高涨、尽兴。这时，在一片嘈杂之中，突然响起“得得得得得”急促的马蹄声，加上骑马之人大声呼叫 “军情紧急、准备出发！”，突然之间，琵琶声哑了下来，酒杯也悬在半空，所有的喧嚣，刹那间凝冻起来。诗作者通过一静、一动、再一静，把当年边关将士整天变化莫测的生活状态、烽火不断的军情之险，写得淋漓尽致。在这里，诗的第一句与第二句，是一个从宴静到变动的对比和转换。
同时，在诗的第二句内部，还有两层对比：第一个是欲饮美酒之态与马上之人催促战士准备出发作战之态的对比，这就是当时的生活状态最逼真和强烈的呈现；第二个是琵琶之声与马蹄之声的对比。琵琶是一种表现力非常强的胡地乐器，唐朝时已广泛流传于中原，白居易的《琵琶行》就有关于这种乐器的大量的绘声绘色的描写。但马蹄之声，却是一种守边将士和西部草原人民都非常熟悉的一种简单的声音。一匹马的马蹄声，清脆而富有节奏。但毛主席有诗“马蹄声碎”，那是说千军万马，马蹄声就不那么整齐了。不管怎样，马蹄声，对于正酒酣耳热、想再喝几杯的将士们，就如同一道军令。每个战士闻之都立刻紧张、警惕起来。等到一匹战马飞奔而至，又戛然而止，大家都明白，又是出征作战的时候了！
我想，王翰的这首诗，仅仅就前头两句，已经把一场欢快的夜宴、一次突然发生的军情、一群长年征战边塞的将士、一种与内地安宁的生活截然不同的守边生活、还有塞外那种丰富多彩的音乐和饮食起居，写得通透明白，写得无所不包了。但是，面对突如其来的战斗，这些久经沙场的将士们，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呢？这就是后面的两句诗，要准备告诉我们的了。
其实，我前面也提到了，所谓“醉卧沙场君莫笑”，不是一种可怜巴巴、惨兮兮的情绪。大家想想，本来将士们一起畅饮美酒，何等尽兴？不是战士们整天就知道喝酒而不时刻提防着敌人的进犯，边关的战事，什么时候发生，常常是不能预料，无法预知的。如果诗人把当时的情形写成将士们枕戈待旦，似乎也无不妥，但就不太符合唐朝那时期边关与外敌胶着的对垒状态。小规模的骚扰时常发生，守关将士甚至对此也习以为常，才是符合情理。所以，将士们的反应，就是马上披挂上阵，也不管喝了没喝，醉了没醉，就算是喝醉了，老子也要上阵立功，别想看我们的笑话！再说古人以酒为勇士壮行，也是常见之事，根本不值大惊小怪吧。至此，诗人已经把将士们面对敌人来犯时的豪气，用一种大义凛然的态度惟妙惟肖地呈现出来。
最后一句，“古来征战几人回”，这是一个问句，表面上是在设问和感叹战争之艰难和险恶，但如果只是把一个人尽皆知的事实说出来，这又何必？诗人这样写，是什么原因呢？
首先，把战争本身的破坏性表达出来，这说明诗人不想鼓吹战争，诗人虽然非常赞赏戍边将士，感恩于将士们为保国家安宁作出的牺牲和奉献，但他同时也为将士们的命运，极为担忧。其次，这样一个问句的后面，正是诗人对战争这种人类历史上经常发生的悲剧，作出的批判和否定。这首诗的前三句，都是叙说一次夜宴之间突然发生的一场战斗，这是一个具体的事件，更多地是在激励和鼓舞人心。但最后一句，则是从总体上，以一个疑问句，来概括出诗人反对把战争强加给社会，不支持穷兵黩武的思想。诗人并没有写将士们的出征一定会胜利，一定会凯旋而归。那样的写法，从写作技巧上来讲，会直接把诗人的创作水平降到一个不能再低的水准；从诗人的思想角度，更是毫无意义的。战斗是否会胜利，勇士能否凯旋，并不是仅仅靠意志和愿望就能得到保证，世界上也没什么常胜将军。就算是取胜，也总是要有人付出代价，甚至生命的代价。而这一切，并不是诗人希望发生和看到的。但是，诗人并没有厌战，也没有情绪表达谐谑之意。面对战争，诗人一方面从来不惧怕敌人，诗人笔下的勇士们更是充满必胜的信心和决心，豪气冲天；另一方面，诗人也深知战争会给社会带来巨大的牺牲，更希望不要发生无谓的战争，而祈盼更多的和平。
我们要理解本诗的最后一句，就得了解中国文明的特质。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以防守为主要军事战略的国度，世界上只有中国修建了万里长城保护自己。中国历史上只有在少数时期，为了打通与西方的来往通道，才主动出击，击退匈奴和突厥的进犯。中华文明的基调是爱好和平。但是，从这首诗整体来看，诗人也很清醒，和平不是白给的，和平从来都是用实力来换取的。为了得到和平，中国人可以在所不惜；中国人有勇气付出巨大的牺牲保卫和平。
这是我的理解，也可能是诗人最终想表达的意思吧。


                                                王洵 于 芳草于归
                                                2021年8月7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