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中国诗歌网旧体诗版块推出的《名家访谈》栏目，第十二期我们邀请到了陈懋章院士，感谢陈院士的到来，现在开始我们的访谈。

中国诗歌网诗词编辑邢建建：

陈院士您好，非常高兴您能参加中国诗歌网旧体诗版块的《名家访谈》栏目，因对科学只有崇拜和敬畏之心，不敢谈此。只与您谈诗可以吗？

陈懋章：

邢先生您好，非常感谢中国诗歌网《名家访谈》栏目盛情邀请，我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壮着胆来的。为什么？因为“名家”之谓我实不敢当，在诗词领域我是一名新兵，我没有很深厚的中华诗词底蕴，作品难免“略输文采”。作为一名新兵，一名耄耋新兵，一生八十多年的阅历，科技工作者的思维，或许在选材，在观察的视角等方面，较之传统，也许能有些新意，对此我将在后面作进一步的说明。

邢建建：

很高兴能阅读到您的《四维咏悟》。我很认真的读了几次，感触颇深。《小池》《自画像》《干涸的大瀑布》《古塔敬老院看望亲兄》《清平乐·二泉映月》《鹧鸪天·利玛窦》等作品，都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鹧鸪天·利玛窦》好像还曾获得过我们的每日好诗，对吧？这首作品写的很好，“明清皇贵供奇猎，误国封关三百年。”掷地有声，能否谈一下创作这首作品的背景和初衷？

陈懋章：

很高兴您喜欢我的一些作品，您举出的那些，也是我比较喜欢的。《鹧鸪天·利玛窦》能成为你们的每日好诗，是我的荣幸，我很珍视你们的肯定。我是怀着崇敬与沉重的复杂心情写这首词的。我崇敬利玛窦，他为了事业，不远万里，入乡随俗，”做中国人中间的中国人“，不遗余力地把西方的先进科学知识传入中国，培养了中国最早期的掌握西方科学知识的学者，如徐光启等。利玛窦是架设中西方文化桥梁的伟大先驱，我们应该永远缅怀他的丰功伟绩。

利玛窦于1582年被派往中国传教，时值明万历年间。在此后的两百多年里，世界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变化。1640年，英国发生了资产阶级革命，1760年，英国工业革命开启了大发展的黄金时代，1800年，被历史学家定为“大分流”的起点，所谓“大分流”是指此后西方少数国家，迅速发展富裕起来，成为现代发达的工业国家，而另外的大多数国家则更加贫困衰落。不幸的是，满清王朝没有受益于工业革命和“大分流”。

利玛窦入京的万历王朝，其末期已是极端腐败，社会动荡，战争频仍。改朝换代后，康雍乾期间经济曾有所发展，但在对待西方科学技术方面却采取了极端错误的政策。号称千古一帝的康熙，以南怀仁为师，认真学习了西方天文、数学等先进科学知识，甚至达到了很高的造诣，遗憾的是，他没有在全国加以普及推广，借此推动社会经济发展，而是以此为手段，驾驭朝廷重臣和满汉学士，于是这无比珍贵的科学知识便成了帝王权术的御用品！诚然，英国工业革命不仅是科技革命，但采用并推广先进生产技术，大幅度提高生产力，带动社会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发展，起着核心作用的确实是先进科学技术。康雍乾王朝，唯我独尊，故步自封，闭关锁国，将西方先进科学技术拒之门外，错失了英国工业革命的良机，成为“大分流”的遗弃者，由此开启了百年衰败的痛苦历程。“明清皇贵供奇猎，误国封关三百年。”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写出的，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沉痛历史。

邢建建：

非常感谢陈院士的分享，之所以提到这首词，一是因您这首作品与中国诗歌网结缘。二是因为这首作品对我个人触动很深，有感慨亦有警示。能否就此再展开来，讲一讲科技与诗的关系？如果能再讲一讲太空中的趣事，如何成诗，就更好了。

陈懋章：

诗词是凝练的语言艺术。科学和艺术都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法国著名文学家福楼拜曾经说过：“科学和艺术在山脚分手，在山顶重逢。”这是很形象很深刻的。

科学和诗词毕竟是两个不同的领域，科学研究的对象是客观世界，是为探寻和发现客观规律，并使之服务于人类。诗词则是人类主观精神世界的产物。它师法自然，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用人类主观精神感受去加工、提炼，才能成为感人的艺术作品。

科学成果的检验评价标准是实践，是实证，是用实验手段检验该成果在多高层次、多宽范围、多高的准确度反映客观世界。诗词作品的评价标准则是能否拨动读者内心情感的琴弦，激发共鸣，净化心灵，提升美的境界。

科学与诗词虽是不同的领域，但它们有交集，它们在山顶以自身的美重逢。科学的高峰是发现科学规律，它们有时可能身着复杂和深奥的外衣，但其本质却是美与和谐。美遍存于科学和艺术之中。傅立叶级数可以用一系列调和函数逼近断裂的曲线,不知这是否隐喻着构成世界的基本元素原本就是调和的。爱因斯坦用E=MC**2这个公式包含了崭新而又极其深刻的科学内涵，这就是简约美。科学与诗词在山顶的另一内在交集是：形象思维是科学和诗词之创造性的共同源泉。形象思维的特征是自由开放、直觉、顿悟、灵感和丰富的想象。爱因斯坦讲：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因为知识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概括着世界上的一切。优秀的诗词作品都充满了想象力。《长恨歌》仅依据很少的历史事实，却凭借想象力演绎出了一部遗恨千古的爱情故事，并创造除了许多深入人心的名句。李商隐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缠绵悱恻，思之欲泪。“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形象清新生动，意境深远，蕴含新陈代谢的哲理，更有隐于词下的磅礴气势，恰似“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月下独酌》更是把想象力发挥到了极致，句句是虚构，句句是想象。正因为伟大的科学家都独具极高的形象思维造诣，所以很多也都成为伟大的诗人，古今中外，不胜枚举。

我也极力朝此方向努力。《卜算子·天问一号浮想》或可窥见一二：

揽月上青天，乃谪仙豪语。今火星朝更远探，天问深空旅。 

太白满樽欢，含笑殷勤举，他日飞船若得闲，可好携吾去。

揽月上青天，本就是浪漫主义大师的遐想。而今真的飞起来了，而且飞得更高更远，怎能使他不油然起敬。于是这位从不“摧眉折腰”的“楚狂人”，一下子好像就变了一个人，含笑殷勤举杯，言语谦和，求人把他也带去。你们看，今天中国的科技有多“牛”，狂人也“摧眉折腰”了！这些都是想象，和谪仙开了一个大玩笑，要是有所冒犯，后生赔礼了。

邢建建：

韩倚云教授在您的《四维咏悟》序中说到：北航一直以工科为主，文科实力较弱。但是，北航教授却多擅长吟咏者。看到此处，我特别兴奋，原来文理之间并非是要拆开的，因此，我也想听听陈院士对此的看法，以及您是怎么喜欢上诗词的，又如何开始写诗词的呢？

陈懋章：

关于文理之间的关系，古时候文理本是不分家的，现代社会的发展，知识更多更广更深更细，分门别类，文理分科也无不可。但文科学点理，理科学点文，定会大有裨益。理者自然之理也，我们不可能穷尽天地之理，但知之越多，心明眼亮，行文更有内涵，下笔更具穿透力，这是文科学理的好处。理科学文，培养形象思维，思想更加自由开放，更少约束，更具感知事物本质的直觉能力，更具创新性。

至于我学习诗词确实有些别样，是老来发奋！

中华诗词，作为最凝练的语言艺术，是皇冠上的璀璨明珠。但在我生命中的绝大部分时间，仅是偶有接触，并未特别关注。小学和中学时代，我在古文方面打下了一定的基础，也学过“床前明月光”一类的诗，但从未在诗词方面下功夫。大约是1964年，光明日报刊登了一篇文章，详细讲解陆游的《钗头凤》，它的写作背景，包括与前妻唐琬刻骨铭心的爱情。这是给我触动很深的第一首词。在此期间，读了很多“杂”书，也有一些诗词，如汉高祖的《大风歌》，鲁迅的《自题小像》、《无题（惯于长夜过春时）》，以及《沁园春·雪》等都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使我真正感受到诗词竟能如此动人心弦。之后，改革开放，我全身心投入科研教学等工作，也就无暇顾及诗词的欣赏与创作了。

本世纪初，中国工程院由潘云鹤副院长倡议，组织成立了一个书画社，鼓励书法、绘画、诗词、摄影等的创作。我参加了该书画社，除摄影外，我开始学习诗词创作。

2017年，我办理了退休手续，自由支配时间相对多了，于是开始投入更多时间学习诗词。我曾专程拜访叶嘉莹先生，呈上习作，聆听教诲。她在我的《千年张掖》稿上，作了这样的批示：“前四句做为七绝极好”，原稿如下：

千年张掖

甘州塞上老城孤，九月寒摧草木枯。

自古沙场归者少，但将余赘换清酤。

玉关千载沧桑逝，神女当惊天地殊。

七彩霞山骄胜迹，姑苏应嫉此新都。

看来，前四句虽谈不上很好，但后四句确实累赘。先生的指点使我受益匪浅。她还说我有诗人气质，这是对“后学者”的鼓励吧。回想此事，确实是初生牛犊不畏虎。

回京后，在业余时间，我更发愤于诗词学习，这时我已将年满82岁。我首先认真研读唐诗宋词，力求理解每首诗词好在何处，慢慢有了些积淀，有了自己的感悟。回头再看过去写的东西，确实有惨不忍睹之感。天道酬勤。我的一些诗词造诣很高的朋友，都感到吃惊，说我进步的速度惊人。我自己也感觉到有很快的提高。

我面临的问题是写什么？

唐诗宋词是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的两座丰碑，是后人难以企及的高峰。但是正如清人赵翼《论诗》所说：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所以我的写作，力求“旧所没有，新所特有。”

潘云鹤院士为本选集签题为《四维咏悟》，高度概括了写作特点：八十多岁的人生，历经了百年巨变，这是四维之一。

昔日成都宽巷子冬夜

风雪三更静少城，老翁菏担小营生。

昏灯陋巷颤孤影，深宅犹听叫卖声。

夜半三更老翁颤巍巍的叫卖声，现仍不时从我童年记忆的深处响起，虽已时过七八十年。这是解放前的事。

忆江南·教室

新建校，棚屋改庠班。漠北风侵黄漫漫，棚中雪霰百绵绵，厚袄亦嫌单。    

烧炉火，满屋绕青烟。火烤胸前微觉暖，风吹背后骤增寒，学子蔑艰难。

这是1952年，北航初建，无正规教室，在工棚上课的情景。

元宵节

昔为南冠客，今是殿堂宾。

清浊长河水，轮回冬与春。

2000年，受邀请出席元宵节联欢会，并被安排在第二桌，李鹏为该桌主宾。

本世纪全国消除了绝对贫困，老百姓过上了小康的日子，《小康》则是反映这段历史的作品。这些都是各个历史时期的点滴小事，但却反映了中国社会的百年巨变 。

我曾在世界许多主要国家学习、工作、游访，对异国他乡有更多接触和感受，这是四维之二。

古罗马竞技场

金宫墟上逐欢忙，血雨腥风成日常。

曲道回盘连地狱，雕栏飞阁向天堂。

蜀山魂化阿房殿，白骨堆成竞技场。

半壁颓垣犒过客，古城暮霭暗残阳。

这是一座雄伟的古建筑，但血雨腥风，白骨堆成。

“赚得小钱强笑脸，他人檐下莫伸腰”，这是唐人街谋生的心酸情景。

孟买是印度最繁华的城市，素有“皇后项链”之美誉，富豪云集，但路旁的贫民窟绵延不绝。《孟买》如实描绘了贫富悬殊的尖锐对比。

我成长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环境中，也接受了西方的先进文化。这是四维之三。

《二泉映月》把阿炳与屈原联系起来，跨越两千多年的时空，但两人的心是会共鸣的。

“花季白衣生死与，何曾相问是相知。”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大爱。

《少帅张学良》，歌颂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勇敢担当者和所建立的丰功伟绩，可悲的是这位千古雄杰却落得个“囚臣冷暖寄余樽”！

我是一名科技工作者，职业养成了相应的思维模式，这是四维之四。

钱学森之问是一个深刻而又沉重的问题，我长时间探索着。放在开篇第一首的《疑与悟》是我的思考。在此之前，曾写了一首词意相同的七绝：

太阳绕地寻常见，岂责苍生随世潮。

自古大疑萌大悟，奈何疑者仅寥寥？

科学精神的本质是批判的，就是理性的质疑。毛主席说，对任何事情都要问一个为什么，看看是否符合实际，是否真有道理。没有对地心说的质疑，就没有日心说，没有对牛顿绝对时空体系的质疑，就没有相对论。偈曰:不疑不悟，小疑小悟，大疑大悟，这是很符合辩证法的。

我是航空领域的科技工作者，从扑翼机转向固定翼机，是航空发展历程中的最重大的突破，而这一转变正是始于对扑翼机的质疑。文艺复兴的旗手、航空科学的伟大先驱达.芬奇毕生曾致力于扑翼机的研究，直到晚年，才意识到只靠人力而不借助于其他动力的扑翼机是不能实现的。英国人凯利一开始也研究扑翼机，后来提出固定翼飞机理论，开辟了航空发展的康庄大道，成为现代飞行理论的奠基者。有感于这段重要历史，写了

唐多令·从扑翼机到固定翼飞机

大梦上青天，驭云霞万千。学鹞鸢，翼舞蹁跹。水复山穷思尽处，易路辙、另更弦。

定翼启新篇，花明惊路宽。万生园、寻遍无先。铁骨钢筋光灿烂，高昂首，上云端。

这些就是我学习诗词写作的情况。再次感谢《名家访谈》栏目盛情邀请，感谢邢先生认真准备，给我提出了极富启发性性的问题，正是这些问题，使我能整理自己的思想，形成这些看法，希望和诗友们切磋讨论，不当之处还望批评指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