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升华与经验转化(诗歌评论) ——从牧之的几首诗歌谈起
作者:右手江南 2023年05月29日 1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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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诗刊》2019年10月号下半月刊,牧之诗歌《布依铜鼓十二则》赫然在列。读了一遍,很有意蕴,再读一遍,却有别开洞天的情境之美。读、评牧之诗歌多年,今日整理书稿《纸上苍茫:当代少数民族诗人作品赏析》,才发现这些年断断续续给诗人牧之写了十余篇的评论。自觉得写的不够系统,且对于诗人作品的梳理也不够精细。仔细回想写第一篇评论的初衷,就是单纯地喜欢,喜欢一个诗人的作品,就会把诗誊抄在笔记本上,就会把好的句子记在心里,就会关注诗人的日常生活经验和思考,然后在诗歌的侧面进行诗意的注解。久而久之,就有了读后感似的评论。且由于诗人的经历和我的经历有颇多相似之处,都是农家子弟,都是通过考学改变了命运且坚守住了初心,在文学的道路上矢志不渝地行走着。这些共通的生活经验,于我而言,理解起诗人的诗歌创作有着先天的解析优势。由于我订阅了《诗刊》杂志,而这首诗又是牧之的新作,自然会多读两遍。诗人牧之是布依族,“布依铜鼓十二则”是布依族特有的生活习俗:是“贵州贞丰县布依族逢节庆和红白喜事或其它大型活动时,由寨老组织,用两面古老的铜鼓悬挂于木架或堂屋中央,用竹片敲击铜鼓,演奏十二则称为布依族铜鼓十二则” 。书写本民族的生活习俗,升华自己情感的同时又能适时转化个体经验的情绪表达,是诗人写作的责任也是使命。
诗分三节,且看诗人的叙述。第一节:“在高原,这是我们祖先留下的密码/有影无踪,却有岁月的惊心动魄萦绕/铜鼓十二则,祖宗曰:/‘怒而击则武,忧而击则悲,喜而击则乐。’/只要在心里祷念,沧海桑田/都在我们哼唱着的布依民谣中/净化时光与遥远的风雨烟云”,这是一种近乎自说自话的叙述,有别于诗人之前外向型的叙述。牧之的抒情诗,在早期时,大都热情奔放,这可能和他在新疆的生活经历有关,与大自然进行情感上的共融,久而久之就有了把抒情主体悬于情感之上的外向型表达。而在这首诗里,他明显是在剖析,是在对自己熟稔的情感进行自省式反问。“祖先留下的密码”已然说明了一切,神秘性、神圣性,都在字里行间弥漫着。有铜鼓声,可怒、可悲、可喜,是表达群体情绪的一种风俗。诗人作为群体的一员,也深受感染。
第二节:“俯揽高原大地的苍茫,日月星辰/穿山越岭,我们祖先的铜鼓/在岁月的马蹄声和狼烟四起的骨骸中/诠释尘世的斑驳与沧桑的波诡云谲/直到勒进高原的伤痕,涉过沟壑/和我们在风雨寒暑中演绎着/祖先对天神、地只、人鬼的问卜”,一种想象的铺垫,一种情绪的延伸。诗人完全沉浸在拥有的幸福之中,这种对于原始图腾的崇拜,对于寻根的探求,是一种本能,也是一种来自心底的叹服。
而第三节:“铜鼓的声声叩问,那是祖先久远的智慧/和高原的春风浩荡一起/摆渡时光的轮回,之后/撩开岁月的的逶迤与布依人的豪迈/等铜鼓十二则在辽阔中雄浑响起/在苍穹的极目之处,如莲盛开”,情绪上连接在了一起,升华了主题。诗人借这首诗,主要是想表达心中对于“根”这个意象的阐释,其实就是对于生命经验的一种绵延。你像“祷念”“哼唱”“涉过”“盛开”等词语,皆有象征、指代的意义。现代诗人、诗歌理论家袁可嘉先生在《诗与意义》中说:“我们必须牢记,每个单字在诗中都代表复杂符号,而非日常应用时的单一符号;它的意义必须取决于行文的秩序;意象比喻都发生积极的作用如平面织锦;语调,节奏,神情,姿态更把一切的作用力调和综合使诗篇成为一个立体的建筑物;而诗的意义也就存在于全体的结构所最终获致的效果里。”据此,我们可以体味到,诗人在《布依铜鼓十二则》一诗里暗设的情感密码,需要反复阅读,才能把它们从诗歌的意境里抽离出来。
据我长期阅读牧之诗歌的体会,他那近乎朴拙的写作方式,其实隐藏着“返璞归真”之意。用一种匠心来写诗,近乎于一种赤诚、热情的追逐,我觉得这种写作是一种对审美的敬意。我们生活在一个快节奏的生活里,大家做任何事都求快,赚快钱、做快事,反而在“快”的速度中,忘记了初心和本源。而写诗,是最不能求快的,要慢下来,要让诗心慢下来,诗情慢下来。牧之用一种素朴的叙述,告诉我们,好诗就在慢慢地行进中发现的风景。以“慢”对抗“快”,减速、凝视,风景尽收眼底。从《民族文学》《诗选刊》《星星》诗刊到《诗刊》,牧之发表的诗歌刊物档次越来越高,而他发表在刊物上的每一首诗每一章散文诗我都曾细读过。他变换着技巧,变换着表达方式,在诗歌的技艺上不断超越自己,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台阶。他用布依族赤子的深情,将自己所见所闻写下来,为读者留下了更多的作品,以供探讨。
再打开《诗选刊》2022年第9期,看牧之的这首《在云盘山,看万峰成林(节选)》。诗人在“题记”里这样写道:“在兴义市乐立村八组海拔一千二百多米的云盘山看万峰成林,心旷神怡,遐想翩飞”,兴义市是诗人工作、生活的地方,这首诗既可以说成是“行吟诗”,也可以说成是“记游诗”。和《布依铜鼓十二则》向内的情绪不同,这时诗人把情感打开,向外释放内心的感叹与抒怀,第一节直抒胸臆:“攀登,再攀登/海拔一千二百多米,云盘山/在岁月中挺起脊梁/我们慕名而来/带着圣贤们的思想/和云盘山上的植物一起/和高原的太阳一起/聚焦磅礴逶迤的万峰林/看将军峰,在霞光下/接住落日,大喊一声/苍山如海,群峰万壑/便风起云涌,扑面而来”,这一节有“天人合一”的哲学观嵌入诗中,和植物、太阳聚焦在一起,自然的诗境,自然的写意;第二节:“山下,风吹稻浪/黄昏深处,离开故乡的人/正在我们走过的小路/经受雨雪风霜/而万峰林深处的大顺峰/在和云盘山顶上我们的呼喊/将渐行渐远的故乡俯瞰/那隐逸在峰林深处的长亭古道/一边是游子思乡的遥想/一边是无尽的乡愁弥漫”,由山景移动到乡愁,抒情的方向在转移,其情感未变。最重要的诗人的情感转换很自然,我在想要是我来写,是否会有诗人如此自然地转换,且语言清新,其实心中没有这个自信;第三节里:“在云盘山,静听岁月拔节的声音/八月的雨水,不甘寂寞/在太阳的余晖之下,远眺/峰林之外的孤帆远影/而云盘山上的蝴蝶/在我们的眼前,与不约而至的风/演绎着我们祖先对海的梦想/而风景,比我们更执迷于时光中/隐秘的攀登,诗意的遐想”,“演绎着我们祖先对海的梦想”这一句是整首诗的灵魂,是一种向往,一种对大山以外的向往,这种向往催生着一种抽离和联想。第四、第五节可以放在一起阅读:“此时,我们想起一棵老榕树/正在村边的老井旁,与春风/一起唤醒树梢的鸟鸣/而步履蹒跚的老人正在树下/冥想他逝去的岁月和青春/阳光的碎片正从枝叶的缝隙间/如露珠滴落,我们仿佛看到/远方的风,有我们的时光/在岁月里隐姓埋名,左冲右突/纳灰河,在我们的眼前一闪/圆月高悬谜一样的云盘山顶/正等一场我们童年的游戏开启//我们在云盘山/与万峰林对饮成三人/霎时,一颗流星划过夜空/思绪,浮想联翩/我们最想念的/那个远离故乡的诗人/他床头的明月光/是否还疑是地上霜/他花间的一壶酒/是否还是我歌月徘徊/而此时,时光穿越的隧道/安静得没有一点我们想要的憧憬/我们魂牵梦萦的那个孤帆远影/已停泊在我们祖先向往的海上/和我们孤独的身影交织在一起/看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第五节有很多古诗化用的表达,其实,提升了诗歌的意境。这首诗,表面上写的是“云盘山”,实则诗人在这里把“山”作为抒情的对象,拟人化、修辞化、比喻化的表达,引申为一种生活的感受,对岁月流逝的惋惜。一方面,是云盘山的风景的确给了诗人以震撼和启示,另一方面,生活本身的困囿,急需要一种情绪的释放。而云盘山扮演着这个释放的对象。“阳光的碎片”一句,颇得我心。有神来之笔。读完《在云盘山,看万峰成林(节选)》,忽然间对生活中的苦难和磨难就释然了,是一种以情景冲击心绪的过程。
打开《阳光》杂志2015年第10期,找到《牧之的诗》这一页。这一页刊登的大都是短诗。牧之的短诗大都是凝思、神思之作。这可能和他的职业有关系,有一段时间,牧之做着通讯员的工作,写新闻报道追求时效性。他写短诗,也是强调那种电光火石的感觉。我喜欢的这首《与水为邻》:“与尘埃分手,与水为邻/唱歌的人与花朵比昨日消瘦/四面八方涌来的喧嚣/与掩面而泣的旅人,在水边低吟/有诱惑、有缠绵、有沟壑、有期待//流水清寒,把秋风翻转/我们在生活的背面,身着素袍/坐在风里,与时光留影,怀念/旧时光里的一抹斜阳,之后/横舟野渡,与水为邻”,一首诗就是一幅素描,一幅简笔画,“水”的意象在语言里澄澈起来,干净起来。诗人在凝视水时,产生的联想,是心境的折射。主体是水,实则以水喻心境。上善若水,厚德载物。对于水的价值判断,以这一个立足点为出发,然后写心境,就能开阔不少,自然不少。塑造生命的最好方式,就是让自然去塑造,就是接受命运的诗意点化。
诗人林莽说:“当一首好诗诞生时,仿佛有一组音乐的旋律,突然从生命的某一部分升起,使整个身心为之一热。这源于内心的愉快与痛苦,唤起了我们内在的创作激情。也许,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灵感的律动。我确信,诗歌是生命经验和文化经验的集合,生活中所有的一切,为人的文化本能确立了表达的依据与可能。人类的文化、民族的历史、生命的感知等的积淀,使每一个人都具有了由情感的经验转化为某种艺术形式的本能冲动,那么艺术形式与手法的变化也就是必然的了。”读牧之的诗,时常能够感受到情感升华与经验转化技巧运用的魅力。生命经验每个人都有,但是如何进行精致入微的转换达成幽深的想象,实则是一个底蕴和文化修养的问题。这来自于诗人的积累,来自于诗人平素生活里对自我的认知。其实,归根结底是一种爱,对母土的爱,对生活的爱,对自我价值的认同。诗人牧之热爱着生活,他的热爱是发自内心的热爱,而非虚伪、矫揉造作,这种真诚与真心汇聚的爱,在诗歌里表现出来,是一种意境的诗美。诗歌说到底还是一种美学形式的呈现,而美学来自于内心世界的折射。这给我们写诗之人以提醒或者以启示,只有真正去热爱生活,真心的活着,才能写出好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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